【自由副刊】 李筱涵／繭居

圖◎阿力金吉兒

◎李筱涵 圖◎阿力金吉兒

好不容易撐到口罩解禁的關口，終於還是以快篩試劑上的兩條線，擊破了天選之人的幻象。

某個晨起，突如其來的喉痛與止不住的鼻水先是一個伏筆；身為每次換季都必得感冒的破病體質，首先你能想到的，或許是昨夜睡迷糊的時候忘記關上窗，有點著涼了吧。形式上做了個快篩，卻完全忽略隱而不顯的第二條線痕。直到吃完三天感冒藥，病徵還不見好；愈來愈沉的頭，軀幹持續發冷，斷斷續續一陣爆咳，嘔出一團塊黏稠黃褐色濃痰，逼得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再篩一次。這次滴劑蔓延的速度與兩條紅線浮起的速度一樣快。登愣。鐵錚錚的確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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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從房外聽聞我確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麻利手腳，收走一干用品，留下我的一份獨立餐具，並快速劃分出我的移動空間；房間，以及房門旁的衛浴。蝸居台北，居家空間本已狹窄，為了單室隔離，騰出的空間已不能再多。我像是個移動的病毒散播器，認分地在走過的路徑噴灑酒精。倒是診所醫護皆老神在在，當我從線上傳健保卡照片欲掛號視訊看診的時候，護士說確診患者已可到現場診療。啊，流感化，原來是這樣，看診流程簡明到像我只是得個小感冒。陌生帶來恐懼，理解之後才易於接納。

領藥，回家。吞藥的時候，溫開水經過喉頭像開車跨過一個小土丘，然後把重量壓過你的喉嚨。喉頭的存在感如此強烈；而手腳卻相反，力量隨著升高的體溫流失。我感覺攤在床墊上的自己，全身無力，深陷床墊。手指以餘力滑過IG上一圈圈桃紅與橘連起的窗口；外面的時間如車流，彷彿人們飛速往前，只有我被光速拋下，在小小的螢幕後面，緩緩變成透明人。困守一小房，一張床。面對兩篇會議論文逼近的截稿期，莫大的焦慮與病毒大軍一起壓垮我渺小的意志。心有多想奮起，身體就多沉重。當人墜入不可控的狀態時，不免陷入無比沮喪的深海。

放棄吧，低頻的聲音，幽魂般不時迴盪在腦殼。

度過整整一週足不出房，從門口領取食物的繭居生活。起初被悶壞的感覺，竟隨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拉長，生出獨處的輕鬆。原來我不跟著跑，世界依然運轉如常。那麼過去漫長的時光裡，我擔心著什麼呢？平常催自己忙成一隻小倉鼠，瘋狂跑著滾輪是為什麼？金錢、成就、責任、自尊、人情、價值、信念，還是愛？或者還有許多許多；有的帶來快樂，有的則是痛苦深淵。會不會其實在不斷奔跑的過程中，肌肉已經養成一種必須緊繃的慣性，而使我對滾輪外的世界，逐漸失去知覺？

麻木使人動力全無。

在一坪多的空間裡，社交邊界持續在萎縮。說不上來是平靜，還是空掉的狀態。身心持續下墜，沉入床墊，像被一顆無形的繭包裹成真空狀態。周圍安靜的時候，意識就變得十分巨大。不知是因為病毒使人遲鈍，或者身體確實已達強制關機、氣力放盡的時刻。我只能閉上雙眼，任由焦慮與不安在黑暗中，流經肺腑與肢體。感受臟器內外，那些好與不那麼好的細胞，每個都來自於我。在夢與現實的交界，撐開一個容許自己緩步的時空，慢慢認知當下這個脆弱的身體。試圖尋回遺失的、屬於現實當下的生活感覺。讓意識從頭頂流到腳趾，遍布每一寸經絡；像復健一樣，一次次練習，讓日子的掌控感，漸漸回返。

修復和長出力量需要時間。連續到第五天，刺目的第二條紅線仍清楚浮現。等待總讓人煎熬，不過平安度過高燒的輪迴地獄已是萬幸。布丁、廣東粥、讚岐烏龍麵、C片、B群、滴雞精、日藥噴劑等物資一一抵達。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從朋友們送來的食物和藥品中，重新認識愛的模樣；當我無力給出的時候，是否還能坦然收取。承認自己的脆弱與需求，有時並不那麼容易。但我仍感謝一切。我忽然想起工作疲憊的時候，總不自覺走向庭院外的樹；無論晴雨，我喜歡在樹蔭眺望遠方的山，深呼吸讓缺氧的腦袋回神。周圍的友人們，一如歷經數個四季榮枯仍挺立在那的樹；讓我相信，此刻如此脆弱的我，出關之後，還能長出新的枝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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