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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彥誌/或許山裡有答案 - 2之1

2023/08/28 05:30

圖◎徐至宏

◎陳彥誌 圖◎徐至宏

單手輕扶方向盤。緊閉的車窗,車裡近乎無聲的冷氣,讓我幾乎忘記現在正以一百公里的時速接近遠方的山。像是靜止,又好像緩緩向我走來。

右轉下交流道,離開寬廣的國道六號,路愈縮愈窄,終於難以會車。

抵達武界部落。等了四十分鐘,得利卡才出現。司機搖下車窗。「只有你一個人啊?」他一臉笑嘻嘻的。我心想,你不早就知道了嗎?

「不揪多一點人啊?」「不好意思麻煩人家陪。」我說,一面把背包塞進得利卡座椅底下空間。

其他同伴得知上禮拜的新聞後,一個接一個說不來了。大部分接駁車司機,載一個人,跟載整台車,都收同樣的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願意算我這樣的獨攀客便宜一點的。

上禮拜一批爬郡大山的山友,也雇了台得利卡。一個彎道過後,上坡,車子突然熄火,全車的人連同司機失速倒退墜落山谷。

得利卡停產已久,故障了常沒零件可換。車主多逃避檢修,因為光廢氣環保評測就過不了。但其翻山越嶺的性能仍無可取代。

離開武界部落。左手窗外濁水溪白滔滔的,卻聽不見水聲。拐入萬大林道。太陽被雲霧上濾鏡,變做可直視的圓盤,圓盤被一旁聳立的枝幹切得破碎。我身體隨路面坑洞一盪一沉。

司機沒有照約定把我載到七點八公里處,而是在一個更早的地方就鑰匙一轉,熄火。這裡比較好迴車啦,他說。我查別人的紀錄,再進去明明就還可以。我說。司機跳下車,把背包和登山杖從車內搬出來擱在石頭地上。我只好多踢兩公里山路。錢還是不能少給。

前人接連用腳,爭取出一條往山頂的路,但只要一段時間無人再訪,芒草與箭竹又把路收回。干卓萬橫斷,長期遭政府封山,幾年前才解禁。出發沒多久,天急忙暗了。我戴上頭燈繼續往前,目標三天後下午抵達栗栖溪畔。

這條路線比起其他熱門的,路跡還不很清楚。我靠頭燈尋覓樹梢的彩色布條。若覺得不對勁,便停下腳步打開手機GPS比對。一個人的好處是不必為耽擱了誰感到抱歉。

非熱衷此道的朋友,想像的登山常是穿著輕便,踏行在鋪設整齊的石階,高聳挺拔的樹幹環繞,沁涼的風撫摸臉頰。我以為的登山,則時常得繃緊神經。路過一處崩壁,我重心放低,身體貼右側岩壁,兩腳呈剪刀狀前進。突然,餘光瞥見手背上有東西蠕動。

七彩螞蝗。一端附在我手背,另一端探頭探腦,正試圖鑽進袖口。

我大叫一聲甩臂。登山杖掙脫手腕,落下左側斷崖。但螞蝗還在,吸盤仍貪婪吸吮。我鼓起勇氣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螞蝗身體。觸手黏膩柔軟。我使勁一拔。

螞蝗終於脫手。我貼近斷崖,發現登山杖被邊坡上樹枝卡住,距離約兩公尺。要不要撿?最後,我趴在崖邊,左手緊抓橫生的樹瘤與芒草,上半身往懸崖外探,右手拿著另一支登山杖,伸長手再伸長,勾住登山杖的手腕吊環。

撐地站起,我掛滿汗珠。往前走一會兒,遇到第一個空地便取出帳篷。手背螞蝗上身處,鮮血直流,卻感覺不到疼痛。

鑽進睡袋。心跳遲遲降不下來。如果剛剛在撿登山杖時墜崖,會有人知道我出事地點嗎?應該先解下背包,放在崖邊的。但若人包分離,即使墜谷倖存,我的求生用品也將不在身旁。折衷之道,是先掏出背包內某樣東西放在路邊當做信號,但會不會其他登山客經過,就把它撿走了?當時急著撿登山杖的我,又怎可能想這麼多。夜晚的山不寧靜。風穿過外帳與內帳間的縫隙發出呼呼聲響,枝葉相互摩挲,兼野生動物的啼叫。我東想西想,翻來翻去不知多久,疲勞才追趕上來。

陽光刺痛雙眼。第二天早晨,我用爐子煮了湯配買的麵包。上山常食欲不振,我得強迫自己攝取足夠熱量。

不久便迎來連續上坡。我按自己的步調,踩穩,拄杖,再往上蹬。獨攀,省去為後面的人靠得很近感到焦躁,或因前面的人相隔太遠而煩惱。一群人走,目標一致,惟體力不一。團進團出,得配合彼此。走在頭需負責判讀方位,代替大家被蜘蛛網洗臉;行在尾又害怕墜谷、迷路,被遺忘拋下。隊伍中,有些人習慣緊貼隊友。禮讓他先走,他卻又搖手拒絕。體力弱者往往踱至休息處,隊伍前端早等到背脊發涼,待落後方一進入視野,起身便行。落後方感到永遠追趕不上,永遠無法休息的壓力。對快者來說,走快難,甘願走慢更難。

過甘卓萬山不久,遭遇一道瘦稜。稜線上的路約與肩同寬,瘦稜兩側是像被斧頭劈過,粗獷的棕色岩壁。左側深不見底,右側底部似河川源頭,水細如牙線。

我快步通過。路本身不難走,但要克服極大暴露感,懼高者可能一步也邁不了。一群人之中,一位團員跟不上,或不想走了。該全隊撤退,還是拆隊?拆隊,又該由誰陪同撤退?長程路線如南三段,要完成需十天左右。大家撥開日常生活中重重阻礙,才湊齊這十天,如何說放棄就放棄?

我第一次縱走,是爬聖稜線。第一天經水管路上碎石坡,鬆軟陡峭。我走三步退兩步。每走不到一分鐘就停下來大口喘氣。

你還好嗎?同伴問。

「我頭痛,很想吐。」我說。他掏出血氧計,夾住我的食指。

「剩76%。要繼續爬嗎?」他說,雪北山屋那邊直升機應該沒辦法到。

「我不想放棄。」我說。兩個人都沉默。後來,他陪我慢慢走到海拔接近三千六的雪北山屋。當晚我一口飯都吃不下。

但隔天,我就恢復正常。有些高山症的,隔一晚卻併發肺水腫狂咳血絲,甚至腦水腫斷了意識。不往上走,無從知道往上拋擲的硬幣會落在哪一面。

傍晚五點,我抵達牧山池營地。旁邊已有許多帳篷。換上拖鞋,取水,過濾。點燃爐頭,晚餐是脫水蔬菜佐烏龍麵。為減輕重量,從第一天到最後都用同一副碗筷,不適合煮油膩的菜肴。

晚上大約七點,突然聽見旁邊的山友高喊:森林失火了!我連同許多人從帳篷裡鑽出。循聲望去,橘黃色的亮光在森林裡燃起。大家屏息注視,有人掏出手機。只見亮光愈竄愈高,最後竟整個懸浮於樹梢。

「那是月亮啦!」有人點破,有人放聲大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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