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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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彥誌/或許山裡有答案 - 2之2

2023/08/29 05:30

圖◎徐至宏

◎陳彥誌 圖◎徐至宏

第三天睜開眼只見濃稠的黑。一時間分不清是真的醒了,還是在做一場醒來的夢。

今天要走一道支線:火山與牧山。不到凌晨四點,前方明滅的頭燈已多如春夏之交,平地水澤草叢畔的螢火蟲。若只求從干卓萬橫斷起點走到終點,不必經過這條支線。火山與牧山,如未納入百岳,還會有那麼多人造訪嗎?

抵達火山前,碰上日出。我拿起手機照了張相,太陽被山頭遮住一半,像巨大求婚戒。後續抵達的其他人,紛紛放下背包,拿出手機,梳理妝髮。山頂周圍,群峰青翠毫無遮攔,各隊伍卻緊盯鐵牌前排隊的人龍,心想何時能輪到自己拍團體紀念。這讓我想起某次,隊友手機掉了。趨前關心,他說:登頂照都存在手機裡,這趟白爬了。

返回營地,高掛的太陽曬得後頸如咬人貓叮。我收拾行囊。今天會經過十八連峰,抵達此行最後一座百岳:卓社大山。

十八連峰,滿布陡升陡降峭壁,得抓繩、手腳並用。走過的山友無不提醒:下雨別走。

此類事先昭告天下的危險地形,各人通過時均小心翼翼,反而非出事熱點。甫脫離了危險地形,後面接續的第一段;以及一些看似簡單,聽聞出事後親臨現場,一瞧疑心怎麼這也能出事的,更容易惹人鬆懈。

十八連峰中段有一道約四層樓高的岩壁。我左手抓繩,右手指尖卡進罅隙,兩腳輪流向下探。抵達底部後抬頭一望,覺得這沒留念太可惜了,用地上的幾塊石頭固定手機,設下定時,再揹起背包上攀。往返數次,直到取得滿意照片。

經這麼一耽擱,走不到卓社大山了。不知連峰還剩幾座,我研究地圖,決定迫降在森林裡。剩下的水不夠煮麵,改以乾燥飯裹腹。

乾燥飯吃完,反倒比吃之前更餓了。花了三天來到這塊三千公尺高的空地。地上小樹枝跟石礫清理不盡,翻身時總擔心充氣睡墊被刺穿。想暢飲冰涼茶飲,但水珍貴到刷完牙,漱口的白沫都捨不得吐掉。上山提醒我,柔軟被舖,清潔衣物,打開冰箱伸手可得的食物可以變做遙不可及。

第四天半夜,滴答聲穿透帳篷頂。

兩點四十五分。鋪滿厚重雲層的天空,反倒比晴朗的前幾夜更顯亮。紮營在十八連峰半途,我想起山友說的下雨不要走。

就著微弱燈光,穿上吸飽昨日汗水,仍未風乾的冰冷褲衫。我窩在帳裡把已打包的睡袋再套上一只塑膠袋,擠出空氣,打結。一心想趕快下山,動作卻遲緩無比。全身關節都喊痠痛。

端午、清明、中秋,我總計算前後再請幾天,就可塞進一趟縱走。家人不能理解,不能回來就算了,為何還得挑讓他們擔心的事做?

學生時代覺得,難道我連自由都不配擁有嗎?但有了工作,有了另一半,有了孩子,非得爬的原因還剩下什麼?我愈來愈講不出口。一直往山裡去的我,能在山裡找到答案嗎?

氣溫不到五度,除眼前燈束照亮的雨絲與樹幹,剩下是一片黑暗。我束緊腰帶,深吸一口氣,踏入黑暗之中。

我從來就不是因為享受爬山所以爬的。

對我來說爬山最快樂的時刻,就是結束爬山的那一刻。

沒有日光,懸崖深不見底。只有頭燈照到的地方才看得見踩點。按捺想儘早脫離危險地段的衝動,手與腳踩好抓穩,三點不動一點動。潮溼的岩壁好像也在呼吸,吐著白色的霧氣。

漸漸地路變得平緩,我抵達了一個平台。GPS顯示是卓社大山山頂。頭燈能照亮的範圍有限,怎麼看不到三角點?我愈找,愈焦躁。明明就在這兒了啊!

遍尋不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想省點電,關起頭燈,發現剛剛白灼的圓圈外頭,以為什麼都看不見的,輪廓竟開始一點一點在黑暗中清晰起來。

雨珠打在肩膀與頭頂,好像提醒我別睡著。靜靜坐在山頂等天亮,身體愈等愈僵。或許我正像先前偶遇的高山協作所說的,在平地過太爽。

大地甦醒,卓社大山三角點終於現身。原來藏在兩個樹叢中間。我舉起三角點旁的鐵牌擠出微笑自拍。總算可以下山了。

三角點後的下坡覆滿鬆土,淋雨後吸飽了水,一踩便陷至腳踝,我用兩支登山杖不斷穩住身軀,偶爾轉成螃蟹走。山一直都在,但人不會一直有機會爬。幸運如我,現階段沒有更要緊的事。待家人更老,甚至生病了,我還能逃開到手機沒有訊號的地方嗎?

越過卓社大山山頂俯瞰,周圍的山頭像浮出水面的島嶼。天空剛亮起來,黃色,紅色,紫羅蘭色的漸層,是天空與雲海的分野。海面波浪翻騰,拍打上岸,耳邊傳來的卻是斷續鳥啼。我疑惑,為什麼從高樓底部仰望,不斷孤單移動的雲,此刻卻能安分聚攏成一片海。

步行在同一山徑,有人隨興,有人志在攻頂;有人極輕量化,有人複製平地的舒適奢華。山為每個人都出了題。該帶什麼上山,多了消耗體力,少得克制欲望。走岔了路,該往前探更遠一些,鑽過芒草與箭竹即是條接回大路的捷徑;或保守為上,稍有疑惑便承認錯了,退回上一個路跡清楚的點。身體不對勁,努力撐住,觀察看看;或在惡化前果斷撤退,下回再訪。屏除旁觀者的明警暗示,我做決策的當下也更認識自己。

下降到海拔兩千八,肚子突然絞痛,一陣頭暈,噁心。我試圖忍耐,最後還是把胃裡酸水全吐了出來。

癱坐在地。我可以翻越那麼高的山頭,走那麼遠的路,也可以變成一公尺都動不了。

坐在路邊,看山友一個個超過。有人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我搖頭,說我還好,其實心裡很惶恐。過了約四十分鐘,力氣開始恢復。我一站起,腹部就開始抽筋。兩支登山杖做槳,拖著身體向前划。

這趟旅程雖苦,但已是循別人開好的路走。探勘隊伍,一天往往只能前進一、兩公里。各人輪流走在首位,持山刀,劈砍恣意生長的箭竹芒草,還得留神是否腳踏實地。

下武界的新路是將破碎坍塌的林道截彎取直。里程縮短了,便十分陡峭。我或許錯過了一處拐彎,猛回神,眼前已失去清楚的路徑。天空下著雨,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衣角肌膚是乾的,無法操作手機螢幕查看GPS位置。

慌張之際,聽見下方有人聲。我朝著人聲方向大喊,下方的山友聞聲,也大喊回應,指示我往左方橫渡。果不多久,我又看到了布條。

回武界部落停車場前。得先渡栗栖溪。天氣好時水深只及小腿肚。但今日已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憂心溪水暴漲,即使已相當疲倦,仍不敢停歇。

鑽出茂密的中海拔樹林,撞上綿延的鵝卵石河谷,灰撲撲看不到盡頭。我無心逗留拍照,往中央河道處走。不一會兒望見水流,心裡一沉,果然已是洶湧黃漿。河面約十幾公尺寬,水聲轟隆。此時,對岸有人向我揮手。稍早在山上迷途時,指引我方向的山友,怕我不知道過溪地點,竟然在對岸等候。他們比著建議的入水點。我鎮定了些,踏入湍急的河流。先用登山杖往前探,確定深度,再邁步出去。每一步,雙腳都像是被繩索纏繞,不斷收緊拉扯。

驚險過溪,想與兩度伸出援手的山友道謝。但他們看我無恙,早已離開了。我只望見遠方他們的背影。

混濁的栗栖溪溪水,看不見底。與我事先在網路查到,上週其他人造訪此地時坐在溪裡泡腳,嬉戲的留影,兩者只是下了一場雨的差別。山川河谷的樣貌無常,才是恆常。

通往停車場的柏油路,現在看起來熟悉又陌生。手機偵測到網路,訊息的震動與電郵又把我的視線綁回小小屏幕。上山總想著下山,下山又想著上山。我懷念爬山時才會出現的入定狀態:朝單一目標邁進,想的剩該走多久,跟能休多長。回到山下,在乎的,無法割捨的事突然暴增,就很難持續跨出同樣堅定的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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