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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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絕命詩的可能 上

2007/10/15 06:00

圖◎閒雲野鶴

◎伍軒宏

關於那神奇事件,我們說得多,懂得少。

有幾件事我們常常拿出來聊,女人,想要的女人,怎麼要法,姓楊的警衛,因為他是混蛋愛踢人,新來的人,哪裡來,有幾個,可能犯了哪些事?當然還有別的。我們不常講外面正在發生的大事,好奇無益;很少談家人,害怕身邊有密探。也不太說什麼時候離開,因為有些人不會離開,或要很久很久。但老吳的事,卻常出現在談話裡。我們裡面有人沒事愛說,反正不會有什麼結果。應該是姓吳沒錯,聽說的,別人輾轉說的,我們附近沒人真正見過,沒人真正知道,都是聽說的。所以我說那是神奇事件,阿立說是神祕事件。

阿立第一次提起他的時候,我還記得,三年前,我正專心聞海的味道。從裡面可以聞到海,時強時弱,看風向,有種原始的刺鼻感、新鮮感,寬廣實在。對於島的印象,最初很模糊,因為來的時候是晚上,天色濛濛,沒看清景色,有段時間曾經靠氣味想像島上的模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味道更顯。黑夜中清涼清爽的氣味,一陣陣輕觸面頰而來,好像到了外面,那是自由。我偷偷聞,藉味道旅行,懷念濱海家鄉,溫習熟悉。偷偷聞,不告訴別人,免得洩漏自己。

那天晚上,我正在聞海的味道,有人接近。孤獨的嗅覺懷鄉儀式被打斷,有點不悅。是阿立湊到旁邊,夜色裡斜斜月光下他的輪廓很清晰。

「那邊來了個新的,」他報消息,沒什麼表情。打破寧靜的第一聲,就算刻意壓低,還是很吵。

那邊,指待處決囚犯的區。

阿立是倒楣鬼,念國文的,被拉去讀書會,念了些不該念的書,寫了不該寫的文章,就被關到這裡了。其實是很單純的人。

「有什麼新奇嗎?」意思是說,這幾年死囚常見,名人另當別論。

「聽說整天念念有詞,晚上也是。」

「那我要好好聽聽。」

「我們這裡聽不到啦!」他很好逗,但聲音提太高了。

不想回答,只打算偷偷繼續嗅覺儀式。

「不知道在念什麼,」阿立好奇。

「他們怎麼連神經病都要槍斃?」語氣只提高一點點,我是很小心的人。

「也不一定是神經病。」

「不是念念有詞嗎?」

「不一定是神經病啦,」他重複說。

的確,在當時判斷嫌太早,可是以往喃喃自語的大都是神經病。

「我再去打聽。」

幾天後,阿立跑來報告,說念念有詞者叫老吳,餘不詳。

「再探!」我模仿唱戲的口吻。

於是我開始想像叫老吳的男子念念有詞的樣子,雖然根本不知道他的樣子。

再過幾天,這邊的人都知道老吳了,又過幾天,已經有人打算下注,要賭他在念些什麼。

關在裡面,有大大小小的事,好在我們這一區沒有要槍斃的人,沒有不得了的事。除了惱人的思想教育和固定勞役之外,只要別想太多,日子算平靜。可是老吳的事,激起不少興趣,因為他不算跟我們有關係,多注意沒牽掛,也因為他念念有詞,如果不是瘋了,到底在念什麼?

有關老吳的一切,都是拼湊起來的。往後兩個多月,日復一日間,老吳成了我們打發時間的主要題材,大家七拼八湊斷斷續續理出一些結果。湊出來的,沒準頭。聽說,老吳是老廣,從廣東的書院畢業,來台後,先在東部的中學教書,再被堂哥介紹到中油任職,做到股長的位子。他的主任和處長在配合軍方赴國外採購一批緊急國防用油時,捲款潛逃滯留美國,剩下辦理文書業務的老吳遭法辦。用兵之際有人搞鬼,據說高層震怒,指示嚴辦。老吳本來最多只是從犯的罪名,但偵辦過程中在他住處搜出多種左派禁書,還有他的日記和一堆文章草稿,裡面充滿對國民政府的不滿及批評。因此,在捉不到主任跟處長的情況下,加上老吳的思想可疑,有匪諜之嫌,他們決定送軍法審判。

「你說對了,他不是名人,只是個倒楣鬼,」阿立說。

「跟你一樣。」我刺他,像本能反應,不自覺地,不為什麼。應該是這些日子聽多了老吳的故事,心裡莫名累積不少火。

「跟你才一樣。」

阿立的反擊是想把我在台中念省立農學院時那檔子事扯進來。我沒有接招,後悔告訴過他,盡量不去想那件事。腦子裡偶爾會浮現片段記憶。農經系門口的木牌,校園小徑,寫壁報,國大立院不改選問題,英文課,台中街頭路邊攤打牙祭,校方關切,台南叔叔家,文榮辦的鄉村自治研習社,農民自治鄉村自治地方自治,半夜的搜查逮捕審訊,等等。現在,農經系同學在農復會任職,是熱門機關,美援單位,前途看好。他們都結婚了吧。我不願串起記憶片段,每次腦中浮現一點,就捏掉一點,這樣也好幾年沒事了。

總認為被關進來,不只是倒楣而已。

阿立脾氣好,瘦瘦的,可是骨頭硬,不能再刺他。當初吹牛說要搞農民運動,所以他們對我客氣,不應該刺他。我沒有接招,繼續談老吳:「這樣並不足以搞到槍斃,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

「總是有我們不知道的,對不對?像賭博,」王仔插進來說。我們三人一間,有關老吳的事,還有別的,都靠他們包打聽。

這次我們利用雨夜,整理蒐集到有關老吳的情報。島上只要下一點雨,就很劇烈,又是風又是浪,是討論事情的好時機。

「啊啊啊……啊啊!」稍遠處傳來叫聲。

我們互看,沒說什麼。

「啊……啊啊啊!」雨夜裡聽來比較不明。

那是詹公的夢囈,會持續一段時間,啊啊聲還會抖。新來的人,如果倒楣住到他附近,會被嚇到,久了習慣就好。他隔壁的黑胖剛來時,就被吵到鬧著要換房,沒准。詹公不老,但一副老頭樣,身形佝僂。其實,詹公的聲音嚇人,卻不悽厲,因為他並沒有真正被整過,被整的人反而不見得有叫。白天時,我們愛笑他:「詹公又唧唧叫了!」他也笑自己,笑著笑著之後再瞪我們。

海的聲音,風雨聲,夾雜詹公的夢囈叫喊,我們的講話聲被掩蓋。平常,我會期待船艦的笛聲,低沉悠遠,總是在召喚。

王仔人面廣,江湖老練,一直想用老吳開個賭局,聽說不少人想加入。王仔以前曾經成功開過幾場賭局,像八二三炮戰會持續多少天?還有每年必賭老蔣生日會在哪裡「避壽」?他贏多輸少,這次看上老吳,想再做莊賺一筆。

「能賭嗎?」

「不能賭啦!」王仔笑笑說,「想賭,沒有人真的賭啦,到時候沒辦法確定到底在說什麼,要怎麼辦?」

賭局做不出來,有點失落,但還是笑笑。本來就很難賭,一開始就很清楚,我認為。說要賭只是代表別的興趣。

「其實賭別人生死不好吧。」我說。

「他注死的,我們只是賭他在念什麼而已,」粗勇有力的他在幽暗中以手勢加強語氣,顯然不太甘願放掉。

誰知道他是不是必死?以前讀過退斯妥也夫斯基的遭遇,在行刑前才被告知死罪已免,剩下活著的折磨。注死之人不得死,結果如何?老吳真是注死的嗎?

「那你想他在念什麼?」我問,有點突兀,其實問自己多於問別人。

念念有詞的老吳,在念什麼?小沸小揚兩個多月,大家都在猜,有人說他念的是人名,一大串人名,朋友,同黨,情人,敵人,親人,仇人,或在跟他們談話,或者訴說思念,或還在回答偵訊逼供,也可能在叱罵,抗議,詛咒,背誦,講故事,在祝禱,求神,拜佛,或只是自言自語,發出聲音。

「什麼都可能。」王仔回答,沒看我。

一個人能說什麼?獨處時要說什麼?人一輩子能說些什麼?到了最後要說什麼?以前沒有好好想過這些。

那些念念有詞即使是有意識的,也快等於無意識了。他能跟誰說,能找誰聽?自己聽久了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開始想,我們這群無聊之徒對他的興趣,要賭他在念什麼的,雖然殘忍,至少我們想知道。我們吝嗇,不在乎他的案情,或冤情,沒人關心他的心情感受,但對他好奇,也算在乎。應該不是壞事。

不知道這時候這麼晚了,還在念嗎?

有人說見過他,說像老學究,長相舉止都像,會帶傲氣扭動肩膀側身看人,戴厚框眼鏡,年紀不大,頭髮卻幾乎都白了。我一點都不相信,心裡頭笑他們。那些人肯定沒見過本人,只是依照經驗亂湊出來的,附會一個型罷了。

詹公喊叫的頻率逐漸舒緩,風雨還是那樣,夜色更暗了。從旁邊,陰影中,阿立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有沒有想過絕命詩的可能?」

我跟王仔同時瞪了他一眼。

什麼絕命詩?什麼是絕命詩?沒想過,不知道,不懂。這些日子以來,沒聽說過有人想到那裡去,至少我沒有。怎麼會牽到那裡去?

我甚至想不出要如何回答。王仔也沒反應。

「好像念的都是詩詞那類的,聽說,」似乎感覺到我們的疑慮,阿立補充。他是念國文的。可是把詩詞連到絕命詩,似乎急了一點,我心裡想,同時也覺得王仔的沉默怪怪的。

絕命詩的可能?不可能,那幾乎是個荒唐的可能。印象裡,絕命詩是古人寫的,做官的讀書人之類的出事之後寫的,現在哪有人寫呢?已經民國49年了!

王仔這時候才發聲:「你知道絕命詩吧?」意思是說他知道,問我知不知道?

無言。我跟絕命詩的關係才剛開始,無法思索。只想到,絕命詩的可能是王仔的猜測,不是來自國文系的阿立。愛賭的王仔一定花了很大工夫打聽,有點把握之後才提起。原先不想告訴我,大概有別的打算。

「就是辭世詩,」阿立替我回。「絕命」?「辭世」?後來,一個月後,他們才進一步解釋,辭世詩是日文用法,辭世句,辭世歌,中文裡叫絕命詩比較多,也有絕命詞。

「為什麼不是寫遺書?遺書跟絕命詩有什麼不同?」我終於說話,當時還沒有進入狀況。

「寫遺書的人多,寫絕命詩的人少。」賭徒的回答。(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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