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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小令/插花二三事

2023/12/14 05:30

圖◎吳怡欣

◎小令 圖◎吳怡欣

穿鞋子

花課第一堂,老師在吸飽水的海綿上,像包飯糰、鋪海苔一樣,揉捏好一層苔蘚,服貼覆住海綿,像顆苔球。

準備示範前,老師突然轉頭問:你知道這課專門插樹枝嗎?我說我知道。

老師聽了很放心,開始說明樹枝的選取、修剪與插法。

選定落點,插上樹枝。老師接著說,像這樣就是沒穿鞋,所以要幫它穿鞋。隨即揀了一個相稱的小枝條,插上後,看起來就像原本的主枝穿上了鞋子。

不知為何,課後對於穿鞋子的比喻印象深刻。

騎在城市的街道上,雖然會去欣賞間距相同的行道樹現在有誰開花、有誰正吐新芽、誰剛結果、誰準備要大手大腳地開枝散葉,但很少會把目光往下移動,看行道樹跟土壤接觸的地方,有無穿鞋。

開始改變視角後才發現,城市中的行道樹們穿鞋比例極高;甚至有些鞋子過分茂盛,變成高筒靴。

有些行道樹沒穿鞋子,但那感覺不像它們沒穿鞋,比較像是它們被忽視,被遺忘,連穿鞋的需求也在人類過橋的車速中,或湍急的人潮車陣中,兀自沉默地乾枯溼透。

有穿鞋或沒穿鞋的行道樹,有很不一樣嗎?乍看都過瘦,縮手縮腳地站在規矩的方格中;並不會因為有穿鞋,站的地方就比較大;也不會因為鞋子沒了,而更能舒張自己的腳。沒有。至少在城市中,每棵行道樹的基礎占地,或感覺存在的分量沒差多少。

腳下能有的就這麼大,突破磁磚,或往上爭取多少,也是自己選擇。

我一直難於選擇合適的花器。我總是無法想像植物的枝條,要如何站在盆器上、海綿上、苔蘚上,去過活,去迎接每天的日光或燈光,乾渴或曝曬。直到我終於勉強趕在下課前插好一盆,帶回家就開始掉葉子,給枝條穿的鞋子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橘紅花姬菖蒲。結果幾天內葉子掉光不說,連老師說會開花的那一小束花串也維持著含苞的模樣,垂頭枯萎,永遠不會打開。

下次上課問老師才知道,姬菖蒲沒有辦法透過海綿吸水,所以不會開,我得把那束花串放進瓶中,它才喝得到水。

我拔掉那束花串,像脫掉枝條的鞋子,但就算沒穿鞋,枝條也無所謂的模樣,也許因為枝條上也沒葉子了。

我想到最近在台東沿著火車站出來後,往市區騎乘的路上,所見的每棵大樹,幾乎都沒穿鞋,抑或有,但我對此毫無印象;可能光是那些樹都氣勢驚人,雄偉到我根本沒去關心有無鞋子的問題。

是不是一眼就感覺會被看完或看光,得要遮醜似地掩蓋或修飾;藉由穿鞋的增色,延伸目光停駐的價值呢?

我的盆器有巴掌大小,也有兩手一捧就能移動的大小,唯獨沒有尋覓到需要整個人抱起的。盆器的大小,代表移動與擺放處的限制程度,更代表其中的植物可被替換的速度。

無法一眼看完的感覺是什麼呢?崇敬多一點,還是羞愧?我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穿著的鞋子,站在我隨時能拔起雙腳就離開的地方,像永遠不曉得盛開、吸不到水的姬菖蒲。

花息

把花材帶回家是一段漫漫長路,因為騎車,路途中不可能不受熱風吹襲。乾枯到家,折損一些頂芽,或葉片比較薄的木質枝條。

想到今天老師拿了一個最粗壯的枝條要我們猜,說搓揉葉片後聞聞香氣,不覺得很熟悉嗎?我只覺得涼涼味道像仙草,但仙草是草本不是木本,老師仍然耐心鼓勵,卻也不公布答案,一直強調是我們很熟悉的味道呀。

不知怎麼我就從那香氣也很像涼粿的破碎葉片中,連結到芭樂。老師說答對了。才繼續往下一個花材介紹。

上課地點在樓下,下樓前順便幫老師拿兩種較長的枝條一起下去,隨口問是什麼,老師只說很會掉葉子跟果子喔,還是不告訴我名字。

等到上課介紹花材才知道,一種是白飯樹,一種是烏頭。回家重新插花的時候選擇烏頭,搭配一支橘色玫瑰與一束檉柳。白飯樹只有單插在透明玻璃瓶裡喝水。

回家休息到傍晚,才有力氣整理早上的花材,全部從玻璃紙解開,放到玻璃瓶喝水。

同時,不斷回想今天上課時,老師一直在問我的主題是什麼,只因我插花的過程中一直改變主題,一開始選青楓的枝條,五分鐘後突然又變成日本女貞的枝條為主,接著又變成白色非洲菊。甚至連回家重插也改變主題成為烏頭。

插完烏頭為主的作品,不到五分鐘,又想嘗試枝條為主的其他表現。

老師分析主視覺的線條引導,包含跟其他的花材連結,但最重要的還是取捨,這堂課的主題也是取捨。老師一直強調,你要看好,決定好你的重點,插花過程中會如實反應你的個性。

當我拿掉劍山上的花材,跟著感覺解脫與鬆口氣的清爽,使我強烈意識到,或許我並不願意安定在一個固定的容器狀態中,會不斷添加可能無法對話的素材,分散一開始的想像,到最後亂七八糟的模樣,儘管覺得每一個元素都很值得欣賞,但全兜在一起卻無法理解。

我不確定是細緻品味的問題,還是表達個性的問題;成為一個什麼都有的人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看著自己的花器,呈現出內心無法反駁,無可逃避的風景。雜亂,不安,矛盾,困惑都有。也許比起插花我更需要的是拔掉所有插上去的素材,以致於我甚至回家後,明明沒有時間壓力,但在插好停手的瞬間又覺得:不是這樣的。不只是這樣。

於是我不厭其煩地又插又拔數次,輪迴於取捨間。

忽然覺得好難跟這麼多的生命同時對話,包含我下課前因為太過挫折忍不住跟老師說:插花好難。老師一貫優雅的表情,難得大翻白眼,說:才第二堂課,這位同學!

伴隨飢餓與不堪飛奔到最近可以吃午餐的小店,送上來的一盤地瓜葉,使我想起剛剛插花用的青楓或烏頭的葉形,那樣深綠。

一邊挾菜一邊想,不知地瓜葉能不能插花。吃著地瓜葉,忽然意識到我以往在洗地瓜葉的過程中,也沒有好好觀察過地瓜葉的姿態,欣賞過地瓜葉的線條。

我不曾深入認識過的植物,卻理所當然成為我選擇餐桌上的食物,不知道跳過多少相處互動的環結,讓我覺得會洗會煮會吃就是認識。

浴室裡,淡淡彌漫著金銀花的香氣;把帶回家的所有花材抱進浴室,全部噴過水降溫,我也跟著暫時喘口氣,像花一樣渴望休息。

就花

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整理花材。昨天插好的風景,可能一晚過後,葉材已失水捲起。白天的室內就算通風,也是熱風,更不用提被放在陽台的盆栽;全都得挺住,晚上我才會徹底澆水沖涼。

也因為最近日夜顛倒,要睡的時間可能是早上七點,起來的時間如果是下午三、四點,基本上一下床還是會趕去看花。沒撐過的就黃了或黑掉,有撐過但似乎哪裡怪怪的,才發現花腳軟了;頭一碰就整個喪氣下垂。莖軟到沒力氣吸水,從切口處摸,像被電鍋蒸過一樣糊軟。

整理完花材,跟著要處理滿地的落葉;不論是從放置處沿路抱走,或是插好後,要抱往放置處,都有可能因著走速而飛起葉子。

等一切塵埃落定,可能會坐下來休息,喝水或泡茶;有一次還沒等收拾乾淨,實在渴得想喝點東西,就在旁邊泡茶,茶葉快見底了,用手抓往蓋杯裡放,放一放聽到掉茶葉的聲音,不立刻去撿;等喝了第二、三泡,才看見地上有葉子,想到是剛剛掉下去的茶葉,撿起來一起泡,回頭才發現地上零星都有葉子,每個看起來都像是稍微揉捻過的茶葉。

剛剛撿起來就被丟進蓋杯裡的那片,我打開蓋杯又挑出來,心想不會吧;因為葉材裡有些是桃金孃科,有些是毛茛科,如果加熱,又喝下去,茶湯會解掉其中可能的毒素嗎?

但又想到,自己固定喝的茶款是包種,包種有做輕揉捻,是一種輕發酵的加工;從泡開的茶葉可以看到明顯的綠葉鑲紅邊,代表葉子有微微氧化。剛剛丟下去的那根條索狀的乾物,若用熱水泡開,也可以很快觀察是不是茶葉;純粹因為所有葉子失水蜷曲的模樣,都讓我聯想到條索狀的茶乾。

最後還是決定丟回杯裡,畢竟剛剛落下時發出聲音的地方,只有它,我想應該就是了。

有些葉材就算放到葉子全黑,或葉子掉光,我也捨不得丟掉,尤其是藤類。想乾燥藤本身的枝條做為其他利用;也曾久久收藏過一根獼猴桃的枝條,就為其接近末端有非常華麗的蜷曲造形。

要駕馭造形特別動感的枝條並不容易,有時候必須捨得一些混亂,才能理清內心真正的風景,但有時候捨不得就拖著,結果放到葉子全捲起來了,才退讓地捨掉所有葉子,轉思考枝條的造形。

雖然因為吃素的關係,很常在吃葉菜類,但因為牙齒愈來愈不好,需要長久咀嚼才能磨碎的葉菜,我會盡量避免。甚至有時候咬得臉都累了,就含著菜休息;或深吸一口氣,看能否直接咽下去。

捨棄吃食的欲望,跟植物根莖、枝條的相處,就剩插花的時候特別有感。

家人看我一直在插一些很扭曲很動感的枝條時,突然問我會不會之後又跑去玩盆栽;我知道有些盆栽的玩家特別鍾情於造形中充滿意境的表現,譬如把氣質原本可以很有拔山魄力的小葉欖仁,種成一盆典雅婉約的風情。

我才剛學插花,被預設之後會轉向去玩盆栽,原本也附和著說很有可能;但在一段時間後,我忽然意識到,現階段的我,完全不會被盆栽的那種玩法所吸引。

原因是盆栽雖然是活的,似乎比起插花作品更耐久,但我反而喜歡插花,因為它有更顯著的時效性;有些花材帶回來半天,一覺睡醒就風雲變色。例如明明昨天帶回來還很有精神、熱鬧的、結實累累的白飯樹,結果我一醒來就整個枝條的葉子全都開始在乾枯,更不用說看著它一天天皺縮,頻繁地掉葉與落果。

花課老師說,所有的植物,當你開始擁有它的時候,你就已經跟它連結;但因為我帶回家的花材葉材太多,有些顧不太到;以為可以放心了,結果隔天就整瓶一起垂垂老矣。

我不斷地在課堂與課堂之間的時程中,充分體驗失去與逝去;過往強烈阻止我上插花課的原因,是覺得插花像是殺生,頻繁聽刀起刀落,或要植物斷這斷那的,彷彿為了要滿足什麼品味或美感;但現在可能因為年紀關係,也不想留有遺憾;終於去上插花課,實際經驗才知道,插花是在選擇與失去間,折返跑的技巧。

花課老師說,取捨是一門智慧;我琢磨到目前所能理解的,取就意味選擇,捨就是要面對失去。但我還未有智慧,所以我取的同時,就在承受其他選擇的失去,而我捨的同時,就在花瓶或盆器的虛空中,獲得重新選取的應許。俗說人生苦短,已經無感,但說花期很短,我每天都有感;而我也不會覺得我在插花,我總覺得每次插的,都是我的心。

如果有人想看我當下的內心風景,我可以插花說明。換花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皆不可得。真正可得的,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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