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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小令／蟻婚
圖◎徐世賢
◎小令 圖◎徐世賢
沒命地下著鎮日的大雨。為了躲雨，我飛進教室。穿著淺褐上衣，淡米色紗裙，在教室的黃光下，裁切要給學生用的宣紙。晚間的社區大學，持續暴瀑。
燈開不久，許多不知從哪飛來的白蟻，四面八方地撲衝上臉，攀爬頸脖，鑽入衣內，漫天亂舞，又紛紛撞往照明範圍內的任何物體表面。
白蟻們柔軟、輕癢地在皮膚上，拖曳腹部，顛簸而積極地尋找交配對象。
每回見白蟻，我總落入台東的泳池記憶。
在台東念大學的最後一年，利用畢業前夕的空閒時間，跑到市中心的校區，一座小又舊的露天游泳池學游泳，練習蛙式。
那時候的台東大學，還沒有完成校區合併，學生上下課或換教室，依舊時常需要在知本的新校區跟市中心的舊校區間，兩邊跑堂。
尚有開放的游泳池，就在市中心的校區；泳池陳舊，但總覺得露天是優點。
學游泳的季節，差不多在梅雨來臨的前後。
自由式的換氣一直學不會的情況下，約了一個瘦得像攀蜥一樣的同學，來教我蛙式換氣。
幾次的練習後，換氣的流暢度漸入佳境，可以腳不落地地從頭游到尾。
明明會游泳，卻對游泳沒什麼太大興致的同學，確認我學會換氣後，便時常在下水不久，就默默上岸到旁邊的座椅放空，等我練夠、游過癮了，再一起離開。
約游泳的最後一次，是個悶熱傍晚，才剛下水的我們，突然發現在夜間打燈的泳池上空，出現無數像靈魂投胎一樣瘋狂急躁的蒼白飛影。
一開始還以為是飄雨，但眼前的這場雨，輕盈又乾燥，紛亂而靈動，不斷往水面下墜。
邊游邊換氣的我，沒注意到同學已經火速逃離，只剩自己還在水面間，上上下下，慢慢踢著蛙腿，固執猜想這場雨多快才會過去。
這場雨到最後一直沒有停飛，當我仰頭換氣的時候，張嘴就吞了好幾隻白蟻；撥開水面前進的過程，也會讓落在水面上的白蟻攀附上身。
愈游愈癢，彷彿泳池已經不是泳池，而是上億的有翅白蟻聚集而成的蟻浪，我在浪裡暈眩，上空的白蟻如細雨，還持續落下，我吐掉嘴裡的白蟻，軟著上岸。
嘴裡還有含著白蟻的感覺，一邊在淋浴間沖掉身上的白蟻。蟻身柔嫩，以為撥掉的力道，結果是直接抹平對方的生命。我在蓮蓬頭下的水柱中閉眼，同時跟皮膚表面的所有白蟻糊成一體。
那次之後，台東就進入梅雨季，我也沒有再跟同學約游泳，直到畢業。
我濕著腳，在社區大學的課桌椅前，一刀一刀劃開晚點上課需要用到的紙材，裁開來的每一道，都像我在泳池裡，以為划開又瞬間癒合的水面。
教室裡的白蟻紛飛，持續墜往宣紙表面。一掉下來就開始爬行，爬一爬，就脫落兩片翅膀留在身後。放著翅膀不管，繼續在我眼前的一疊雪白如浪的宣紙之間，拖著長型橢圓的肚腹，找尋交配對象。
原來只要降落，就再也不需要翅膀了嗎？這樣真的可以順利找到另一半嗎？
我放任愈來愈多白蟻們在宣紙如浪的縫隙間，完成他們的生命之旅，無視紙面有許多兩片交疊如心形的薄翼黏附其上，偶爾分神去抖一抖自己的衣襬，讓皮膚與上衣間爬行的白蟻掉出。
上完課，準備離開教室的時候，已不知道一開始像一條銀河流洩，穿室入內的白蟻們，都爬去了哪裡。室外的暴雨停息，我的腳趾頭早已乾燥，離開的時候，順手抖一抖淡米色的紗裙，我沒有掉落任何一片翅膀，還能飛出教室。
當年一起游泳，見過漫天飛蟻的同學，已經在三年前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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