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劉昌豪／小老師

◎劉昌豪

◎劉昌豪

學長宣達完事項，有那麼個片刻，晚餐後的集合場徒留沉默。我低著頭，反覆翻弄區隊長、分隊長階級圖章旁的歌詞和簡譜，一面小聲哼唱，一面盤點幾年合唱經歷，是否足堪這攸關整個中隊假期長短的重擔。倏地，一隻手臂如發亮的星自並排的光頭間竄起。隨之而來的是一片譁然、一陣掌聲，三位學長供上音響、音樂、樂譜三樣獻禮。在一群光頭當中，降生一名老師。

幾分鐘內，從學員拔擢成老師，倒不為了有個軍旅模範，呼喊基本教練或教導操槍打靶這類愛國好男兒的義務；也非徵求急救達人，示範急救指南胸骨前額固定術好堅實後勤，而是將義務抽換了詞、轉了個調，將司令代之以替代役之歌小老師，下轄音樂組、舞蹈組、美術組長若干，一手攤開兵棋沙盤，準備迎擊猝不及防的偽軍歌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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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役之歌，簡稱替歌，於入營第三第四天，以各中隊為單位，自行遴選替歌小老師數名，並運用無課的時間操練之。一週以後，各路中隊集結並輪番高歌，浩浩蕩蕩引吭一場替代的軍歌比賽。自此，每個用餐、講座間，理應沉默的空檔，長亭外、古道邊、廳堂裡、寢室邊，均戒嚴般地播送起替代役之歌，開啟一整個閃亮的時代：彷彿相同的旋律相同的詞無限反覆，作死纏爛打猛攻勢，終能突破極限，拓展人體對靡靡之音的耐受度，好在21世紀興起的資訊戰認知戰口水戰中能立於不敗，讓我們打場漂亮勝戰。

比賽攸關的，也非什麼鄭重稀世甚或無可取代的，不過是拔得頭籌者，多放兩小時榮譽假。若是分發離島偏鄉，也不過是單程山路或一趟飛機。可替歌的練習，仍舊盤踞了無數的晨間、午後、餐前，只消領得令牌的小老師「獨排眾役」，自集合場起，走進場、踏動作、排隊形、編和音，將洗腦旋律的魔力，如掃街拜票弘揚大街小巷裡。幾天幾夜的練習，一整隊夜行軍趁熄燈站哨的空檔，默默夜襲教室編製道具。沒有步槍的役種，像螞蟻，一步一個腳印，操持聲帶如步槍、音符上膛如子彈，掃射向（同一營區另一區塊的）假想敵，就為多掙那兩小時的自由。

可歌曲支配的，也不光是現役役男。記起某個操練EMT後的夜晚，明明課表上是一整塊數小時的空檔，眾人卻不明所以地被帶往集合場。不多時，一名自稱十位數梯次的輔導班學長一躍而上司令台，喊著自己帶過多少梯多少中隊，比賽成績如何云云，這梯我就帶你們中隊給我爭氣點兒不然扣你洗打時間，一連開啟YouTube播放十來支歷年得獎影片。只見片中，同樣的光頭同樣的卡其衣褲唱著（勉強還能算是）同樣的曲目，畫面卻是鹹蛋超人瑪利歐紙箱cosplay粉墨登場、舞龍舞獅七爺八爺紙板打成鼓畢生絕學盡出，猶有改編旋律將歌詞套入時下流行抖音熱曲者，就只差沒於夜市當眾跳起科目三。

是啊，在這以打掃替代打靶、吃土替代吃苦、舞統替代武統的役別，想到今時吾輩不協調的肢體與胡亂拼貼的紙箱，亦將錄製成影、翻拍上網，讓無數想成為YouTuber的靈魂夢想起飛，替代役訓練班，或可稱得上是網紅養成班。若果如此，教學稍有不慎，怕是要誤了千萬訂閱小鈴鐺，那麼替歌小老師的責任真可說是大於一切，非得組織好堅強紀律的隊伍，才能打造（娛樂無數後人的）閃亮新世界了。

重返合唱團練已是退伍之後。團練空檔無意哼起（多年後仍揮之不去的）替歌旋律，才驚覺周遭一呼百應：待上數年的合唱團，原來是歷任替歌小老師齊聚一堂。練唱結束，一面我們續攤啃著消夜炸雞麥當當，一面聽團員T大談當年如何費煞苦心、編齊隊形動作，率領中隊拿下第一。我終於想起那天，人類被洗腦歌支配時的恐懼，卻又看著多年以後，眾老師們仍無奈且嫻熟地唱起替歌旋律，不禁慨歎人在軍營下，不得不低頭。區區兩小時的自由，竟也能征服一切，成為引導眾人犧牲小我，用服務的精神，出賣色相的小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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