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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林俊頴/七舅公回鄉囉 - 2之1

2024/06/03 05:30

圖◎唐壽南

◎林俊頴 圖◎唐壽南

一年之中上好的時日,春寒才消解,清明的雨水亦未來臨,有時突然一港風水晶般清涼,錯覺是南風提早了,此時,傳說中的七舅公取著傳說中的日本妻後軫來(返回,注一)故鄉。

才過正中晝,日頭鎏金的斗鎮沉沉地盹龜(注二),天頂水青琉璃,舉(整)條大街直直直,恬寂寂,無一絲風,向西店面前,一排帆布篷的影一動不動,二樓的玻璃窗光曄曄是日頭若滾水淋,空氣若蜜若膠若樹脂琥珀,唯有彼個賣碗粿的一雙又烏又短又闊的赤腳重重一步一步行過大街,宛然鴨蹼踏火炭灰,挑擔後頭掛著的鉛桶略略漏水,路面滴出一綹水跡,形象(好像)是睏神流嘴涎。

此年的立春是在過年前,新年頭日日燒暖,烘得行春並且去媽祖宮拜拜的善男信女若一片一片金箔,煙蓬蓬中輕巧得無體積亦無重量;天公爐一次兩次三次發爐,端坐正殿二百年,煙燻得面烏如墨汁的媽祖婆,文文笑看著伊年歲最大的契子伸手香火內,穩穩抓出一大把紅色香腳,擲進金爐,火光若金鳳凰飛起。媽祖宮前的過年市集滿溢四周圍街路,一圈的吵雜聲浪裹著一圈的人群;一大屏竹篙紮成的紅鼓燈陣下,目珠金鑠鑠、面肉黑黸黸的山裡人載來幾籠山鳥抑是竹雞,疊得比人高,山裡人旋轉手中的竹筒片嘎嘎摃著鐵罐,不時舉手拍一下竹籠,籠內禽牲嘰嘰喳喳夾著脆亮的金石聲叫響,紅鼓燈上寫著毛筆字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香火的雲煙圍繞。等鳥叫聲停了,山裡人抓出一隻長尾雉雞企在肩頭,一大意,雉雞啪啪展翅,紫藍色長尾一旋,一道金光,飛上媽祖宮飛簷翹角,眾人哇哇大叫,亦有人拍拊(拍手),雉雞漫步在飛簷,又飛起一旋,化做一道彩色光芒便消失,山裡人只是笑笑。如此,一直到初八暝子時交初九,拜天公,天清清,地靈靜,凡間人敬慎不語,家家戶戶在門口埕擺供桌,炷香頭一星星火光靈動,香煙裊裊直達南天門。

傳說的七舅公上次軫來故鄉是因為老母過身,入殮前半暝出現,落車了後,踏入前廳隨即下跪,陳厝大小全湧出,看此位坐船過大海去讀醫生,俗稱食過鹹水,而且歸化成為日本人的狀元郎,文雅的圓框目鏡,目珠精光十足,下頦鬍髿髿,無哭無號,鼻目嘴真像老母,慢慢爬進了鋪石頭的天井,絰綌的(披麻帶孝)六舅公扶伊起身,「璣仔,可以了。」頭頂是久違了家鄉的夜天釉青,簷下一沓沓孝服麻布刺鼻,但是七舅公科學的鼻分辨得出大廳恆常透著檜木芳氣,正手邊的花房,六舅公栽種的寶貝蘭花真芳,盛開如人面。縛小腳的老母正前方倒在客廳等候伊,伊心內大聲喊:「嫗仔,我軫來了。」陳厝規矩,不叫阿母,古色古香的稱呼嫗仔。漢文讀得深的四兄解釋,嫗仔即是老母、娘親,亦有人像廈門叫娘嬭。

經過十年了,便在眾人認定狀元郎就像戲台上的負心漢薄情郎,老母不在就斷路了,從此一心一意做日本人,兩台自動車駛入光燁燁的日頭鎮得又扁又乾燥的大街,車頂若一大片熔化的金銀刺得人睜不開眼,駛過媽祖宮口,車內的七舅公看見宮口興旺的食攤全在帆布篷下睏中晝,顧攤的頭家無論男女目珠皮重重,夢遊似地揮手趕戶蠅,一大欉榕樹亦是睏得枝葉垂斂成了厚重的油彩畫,然而所有的油鼎、筤箵(蒸籠)、或是白紗巾覆蓋的食物上,燒氣煙霧蒸騰,比諸媽祖宮內更是仙境,因為車窗玻璃的閃光,七舅公以為看見了一條好悠哉的雲龍,若繡像小說冊上畫圖的古人做夢。伊心內偷笑,又更想到少年時便如此認定,彼一句西洋諺語應該如此改寫,「通往神明的心,先得通過胃腸。」

七舅公小聲喃喃念,「若欲通往神明的心,先得通過胃腸。」不禁失笑,偏頭看身邊文靜永遠透著幼膩芳味的妻子,很有滋味地看著沿路對伊而言是異國的鄉鎮,伊太了解妻子內心的澎湃熱情,不免好奇,妻子看到什麼?自動車經過大街唯一的十字路,司機輕手按一聲喇叭警告,七舅公認出兼賣柴屐的五金店隔壁的米店,囡仔時隨長工阿成叔去糴米,手賤,偷偷伸進一桶桶一袋袋的紅豆綠豆薏仁和白米,整隻手感受飽漲的壓力,鼻腔滿是新穀雜糧麻油的陳醇味,心內好豐足好懽喜。伊認為自己日後持手術刀的雙手就是自米店得到啟示。十二、三歲,老母接受三兄四兄的主張,送伊去中部第一大城市住學寮讀冊,兩個月後返鄉,柴油客運車搖晃了一、兩點鐘久抵達媽祖宮口落車,沿途形象過去數年讀過的漢字洋文、數字、符號和艱難卻意義深遠的程式匯合成為一座大迷宮,伊冷靜通過了,無阻攔,突然感覺自己抽高長大了,鬍鬚隱隱強欲冒出,身心通過一陣強烈的電流。

七舅公聽見有人講:「陳厝的少爺。」聲音來自直衝媽祖宮那條全是賣土豆油、麻油偕餅店的油車街,油芳穿腦,齅久成仙。

時辰還不到,欲晚的六點左右,天光轉麥芽色,地面的人家烏暗又恬恬,大街一眼望穿,不知今日何日兮,哪一個朝代。

但頭一次伊換上遙遠的理智的眼光,重新檢視生身之地的家鄉,大街猶是堅實的土路,牛車在天欲光或黃昏時轂轆轂轆拖慢時間,古早古早伊出世之前,斗鎮年年做風颱淹大水,清朝皇帝時,大街兩次大火,毀掉了後重生,之後換了日本皇帝,一丸日頭國旗赤炎炎助陣,斗鎮的南邊和東邊又有兩此次的火燒厝,大火燒紅半邊天,老輩的事後諸葛笑講得燒透才會出運,只是其間天花、鼠疫、瘧疾、虎列拉逐一來過,老輩的亦不得不承認日本人一直嫌斗鎮人無衛生無知識。

免驚啦,心頭定,得黃金,老輩的更講斗鎮是福地假扮狗屎地,人禍其實強過天災,過去一百外年間,數次海賊山賊出動,以及造反作亂欲做皇帝的,始終鬼使神差繞過斗鎮,放過斗鎮,正是瞞者瞞不識,識者不能瞞,濁水溪水勢澎湃通海時,抵此上岸的祖先,勤力又更奸巧,僅兩三代人的時間,巧取豪奪,原民番社擁有的土地盡失,害得番社所有家族不得不往山裡流亡去。阿成叔其實是老母嫗仔後頭(娘家)的遠親,詬話愛講古,「若講我太祖公彼時的事志,聽講是……」總之其先人見過番人用刺竹做牆圍的鹿場,鹿仔的目珠圓瞵瞵若美女;有一位先人互(被,或給予)番女招做翁婿,迎娶時,新娘紅衫藍裙坐竹轎,頭戴五彩鳥羽冠,項頸戴貝殼佩鍊:所以先人目送過最後的番人離開,揹著米袋,耳珠掛著柴環、海螺,小腿纏布條,扛著竹篙掛著滿滿一串葫蘆,外殼塗鹿脂的葫蘆如同珠寶發光呢,番人好認命,無一回頭眷戀。南風微微,可憐喔,彼時,先人的心內才湧起惻隱之心,感動番人若蜂換巢而散發的寂寞氣味,敬佩伊們的骨氣。但是老輩亦笑講,濁水溪一百年一改道,後來的趕走原在的,新克舊,強凌弱,大欺小,世事本就如此。無了社番而有了大街的新天地,油車街街底是渡船口,南北二路必經,食山食海兩便,山裡的竹材,溪南的豬肉和蔭豉豆油,海口的海產,連同算盤擆得噠噠響的貹理人(生意人),水陸兩途全來了,開始斗鎮第一輪的興旺,媽祖宮四周店面密稠稠,大街仿效鹿港的不見天,頂頭布篷,土下鋪磚,宮口食攤有早市有夜市,算起來亦是將近兩百年前了。阿成叔強調,不只兩百年喔,是兩百外、外、外。伊不服,兩百外的準確數字到底是多少?十歲之前,伊得攑頭和阿成叔講話。

(待續)

注一:YouTube「台灣話大衛羊」溯源「回來、轉」之台語正字為「軫」。

注二:抖音「輝博伯台語佚陶」溯源「瞌睡」台語正字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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