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哈瓦那歸記】 黃崇凱／老人

◎黃崇凱

◎黃崇凱

尤內爾在街頭往上喊著他老師的名字，左鄰右舍湊過來看誰在嚷嚷。他光淨的頭顱在夜間路燈下顯得油亮。走累了的我們在旁相覷，掏出手機準備叫車回民宿。突然從天而降一串鑰匙，啪地掉落路中央。尤內爾抬頭，四、五樓高的露台探出一個中年女士，他朝上點點頭，隨即撿了鑰匙，開門上樓。

我收起手機，跟他層層向上，來到公寓四樓。尤內爾進門問那位看護女士，大意是他老師睡下了。十月上旬的哈瓦那依然悶熱，女士調整電扇轉向，試著讓室內清爽一些。尤內爾到房裡把老師挖起來。原本趴臥在床邊的狗歡快跳起，房裡房外巡邏似地跑，腳掌長到彎曲的趾甲刮得地板咔咔響，把來人都聞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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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四周書架插得雜亂的書冊、畫作、照片吸引住。牆面一幅該是老師中年時期的油畫肖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幾個漢字變形成裝飾背景。我半蹲檢視成排書脊，久經年歲的英、西、中、日文各色開本，透露主人的學養。我抽出曹聚仁的《萬里行記》，塵埃飛舞，書是1973年在香港出版。那時曹聚仁已病逝一年。他是章太炎的學生，49年後待在香港辦報，著作在台灣流通不廣，我有些意外看到這本回憶抗戰時期的記旅。

尤內爾攙扶著纖瘦的老師出來，顫巍巍落座在客廳扶手椅。九十歲的老師雙瞳白濁，已因白內障失去視力。尤內爾拿出從歐洲駐村帶回的香皂和茶包，我們也呈上土鳳梨酥和咖啡掛耳包。他們分食鳳梨酥，貌似對嘴裡爆開的滋味感到滿意。尤內爾要老師說英語，甚至要求他秀點日語和中文，以便跟我們對話。老師說起語調抑揚頓挫的英語，抱歉著近幾年無法看書，中文忘光了，日語也只記得幾句問候。

我們勉強聊著，尤內爾在旁插話，提及老師在古巴大革命後，擔任過外交官，也與切．格瓦拉見過。後來他到高等藝術學院任教，主要教他們東方藝術文化課程。老師從容說著英語，談起從前去過中國、日本和亞洲某些地方，遺憾沒到過台灣。他笑問我們何不待在古巴長一點，多學點西班牙文，這裡隨時歡迎。

老師又說，他在丹麥擔任外交官時期結識了來自波蘭的妻子。但他現在就住在古巴，也打算死在古巴，他已活了太久，累了。

電扇習習，那隻狗依然興奮地轉圈圈。屋內有兩個輪流照顧他的看護，許多他無法再讀的藏書，家人如今只存在於桌邊的照片裡。●

■【哈瓦那歸記】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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