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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古乃方/不丹求子記 - 2之1

2024/10/30 05:30

圖◎吳怡欣圖◎吳怡欣

◎古乃方 圖◎吳怡欣

看見山的時候,我們剛飛過邊界。我剛吃完淋滿辣椒醬的餃子餐,揮著白樺木叉子指著窗戶說:「珠穆朗瑪峰!」我的鼻子緊貼著小小的雙層玻璃塑膠窗上,太美了,美到極致便有點假,像是白色的陡峭尖形玩具。機長關掉自動駕駛,機翼在山稜線之間翱翔。

飛機像隻黑頸鶴,緩緩降落帕羅河谷。機艙門開,我被群山環繞,不丹國王與王妃的照片高掛機場,好似在說:歡迎來到,喜馬拉雅山國。

我嚮往與世隔絕的生活,因而投射了許多想像。想到不丹,便想到這是一個幸福、奇幻、靈性、萬物共生的負碳排放國家。我讀了許多荒唐的民間故事,譬如騎飛虎從西藏飛來不丹的蓮花生大士,喜馬拉雅山上的雪怪,瘋僧竹巴昆列的陰莖祝福,羊頭牛身的羚牛等等。想像比現實更原初。當此行成真,我渴望旅行帶來更多真實的細節,來豐富幻想,如此才完整了我的世界。

先生並不知道我想來這裡,是為了求子,竹巴昆列的瘋僧廟聽說很靈。我只是跟他說,感覺被召喚。他回,沒來過,怎麼會被召喚?先生對不丹的印象只有劉嘉玲和梁朝偉結婚的地方,以及政府規費很貴,一人一天一百美金,不能抵住宿消費。他不知道這鄉下地方,到底有什麼魅力?最後他拗不過我,被我半拖半騙地拉來。當做是陪老婆。

入境大廳有著挑高天花板,白牆、深色窗櫺、金色柱子,海關檢查簽證時,我忍不住摸著檯上的金龍浮雕,默想著不丹的資訊。不丹被稱為「雷龍之國」,國王也被稱做「龍王」。我即將踏入的不丹,與台灣差不多大,38,394平方公里,卻只有七十五萬人口,並且71%的面積被森林覆蓋,觀光旅遊透過政府收取規費的方式,以價制量,如此不會讓觀光人潮多於國民,也不破壞原始生態。

人體紅綠燈與廷布織女

行李運輸帶的中心,是一座縮小版的方形金色宗祠,我拿著手機錄影,看慣現代化的機場,這裡有許多充滿手工感的細節,都讓我驚喜。

出機場時,先是看見了綠度母噴泉,然後看見導遊Yarab和司機Sumo穿著不丹男人特有的及膝短裙「幗」,舉著名牌歡迎我們。他們替我們脖子繞上象徵尊貴的白色絲巾,說,Welcome to Bhutan la.(歡迎來到不丹la)。在這裡,「la」是尊敬的語助詞,像是給你一籃子麻花捲,用幸運餅乾祝福你。la是山國之外,正戰火煙硝,而你的孩子毫髮無傷回家。

Yarab戴著變色眼鏡,黝黑的膚色,身上有種男人味的甜酸和嚴肅木質感。他和Sumo有說有笑,像是兄弟。他介紹Sumo,說因為他長得像相撲選手,所以大家都叫他Sumo。

接著問起我們想來不丹的原因?我說看到瘋僧竹巴昆列的陰莖故事,覺得很有趣。他的陰莖據說長到可以像直升機葉片旋轉,讓他得以快速移動,從西藏飛來不丹。

Yarab笑說,故事有很多種版本。先生說他對不丹的印象即是梁朝偉和劉嘉玲結婚的地方。Sumo馬上說他載過梁朝偉,滔滔說起他們拍婚紗照時的調虎離山術。一台黑色BMW開在前面,狗仔都去追這輛車,是Sumo開著保母車載著梁朝偉在後面,狗仔根本沒發現。Sumo說起這些故事時,臉上泛著熱情,他說你們說的這個明星,很帥很安靜。不丹或許就是人少,聊什麼話題,便可以一個串一個,所有人都有關聯,連明星的八卦,也像是鄰居家的大哥結婚似的。

車子在一座8世紀建造的鐵橋前,停了下來。橋上掛滿五色經幡。我走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聽著Yarab說著經幡上線稿畫背後的意義,駿馬載著寶石,為祝福的意象,待風吹,經幡飄蕩,祝福將送至四方。

「Magical. Meaningful. Memorable.」(充滿魔法的,有意義的,會記得的。)Yarab說這是不丹旅行的三個形容詞。他當導遊當了三十年了,似乎已經很會創造口號,讓遊客很快找到支點,進入這神祕又有著虔誠信仰的國度。

帕羅往廷布的車程不太遠,約莫一個半小時。山路蜿蜒,我搖下窗戶,任風灌入。我時不時在岩壁下看見一個個像是蛋一樣的陶藝品。後來一問,才知道這叫做「TshaTsha」(發音似茶茶)。陶罐裡頭裝的是骨灰。小佛塔放在岩壁下,祈求死者靈魂受山祝福,進入來生。

一路上,我沒有看見任何紅綠燈,直到車子駛進廷布,我看見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有個指揮交通的警察。他是這個國家唯一的紅綠燈。不丹對外開放得晚,至今首都廷布仍未現代化,有其歷史脈絡:

1961年,不丹有了第一條路,不丹也出現了第一輛汽車。

1974年,第一個外國觀光客踏上不丹,「高價值、低流量」旅遊模式,採取全世界最高的旅遊稅(Sustainable Development Fee ,SDF)。

1999年,不丹終於允許電視進入國內。由於居民的抗議,所以不丹現在仍是沒有交通號誌的國家。

飯店離人體紅綠燈不遠,當我放好行李躺在床上時,突然感到一陣喘不過氣。廷布位於兩千多米的高山上,我的身體還沒適應陡升。

頭暈。想吐。我的手機咚咚噹噹地響起各種訊息,還沒寫完的書,還沒聊完的天,還沒做完的工作。我的身體已經到了遠方,可是心靈尚未鬆綁。

泡澡後的神智,逐漸恢復清明。我想出門去買旗拉。

在不丹,所有人都穿著傳統服飾,男人穿幗(Kuo),女人穿旗拉(Kira)。幗是連身及膝短袍,有點像是中式領的蘇格蘭裙;旗拉則是薄長袖外套與長裙,有點像《大長今》裡的古代韓服,不過布料更大地色些,也包得更緊。少了現代剪裁和挖洞前衛,聽起來似乎不怎麼好看。不過當走進巷弄,看到手工布料,植物染刺繡,我的眼神光馬上亮起。

最美的旗拉叫做Kishuthara,來自不丹東部以編織聞名的城市Lhuentse,這家店主人來自這裡,把家鄉最好的布帶來廷布,顧客選好布後,量身剪裁製作。店主人坐在椅子上,用金剪刀剪著尚未收編的線,桌上放著凱特王妃來不丹時的穿搭,「王妃的裙子是我做的。」她說。

我想店主人就是廷布最厲害的織女。我邊挑布邊問織女和她的女兒,對於瘋僧竹巴昆列的看法?

瘋僧竹巴昆列用陰莖祝福著不孕的女人,讓她們受孕,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她們笑說不相信。店主人說在Lhuentse,女人因為織布能賺錢,男人都在家帶小孩。她們是女力,不相信陰莖祝福這些鬼話。

我想也是。如果陰莖的祝福,隱含著拯救,那的確有男高女低的優越感。這神話即便是真的,也帶著對女性的貶低。女性主義者如果陽具崇拜,聽起來就很奇怪。

那我之後去竹巴昆列瘋僧廟求子,得揹著木製陽具繞廟三圈,那是否會是對男性器官的屈從?我也是女力,但我想要孩子,靈廟的背後是否代表要犧牲女性的自主?這問題我還是感到很困惑。

布料挑好。我選了茶綠色的外套,上面的刺繡是交叉的菱形,像是傳統的織布機的兩翼。織女說:「這是女性力量的符號,你需要穿上去,記得這個提醒。」長裙我選了紫藤色的,上有繡著代表雷龍之國的閃電。

織女的女兒說可以幫我做類似凱特王妃的開衩款,微微露出小腿。「我們不敢這樣穿。」她笑說。

剪裁要等一天,那晚我們便在巷弄裡的電影院看了當地熱映的《悲傷之歌》(A song of sorrow)。我坐在一個拿著爆米花的小和尚旁邊,看著這關於花和尚的故事。和尚花心,與信徒有染,被逐出佛門,後來變成成功生意人,迷失在物質世界,結婚生子後仍持續花心,傷了所有愛他的人,直到死前,他才想起了佛法的提醒。快樂是不把心沾黏在外在。影院燈亮起,爆米花見底,我滿意外自己滿喜歡這電影。過去我總討厭人說教,但這看似八點檔的劇情,出現在不丹這樣信仰虔誠的山國裡,關於快樂的提醒,反而自然而然。

這一趟不丹行,我們在每一個城市都停留兩晚,廷布的第二天,我的高山症已緩解大半。我們去了塔金國家公園。塔金是一種神奇的動物,羊頭牛身,也稱做「羚牛」。牠聞起來是一股淡淡奶騷混合著青草獸皮,像是斯文的神獸。

羚牛的造物主是瘋僧竹巴昆列,當他在不丹四處遊走時,有人見他遊手好閒,懷疑他有真本事。竹巴昆列說,你們請我吃犛牛肉與羊肉,我就會讓你們看到奇蹟。等竹巴昆列酒足飯飽後,便將羊頭骨放置於犛牛骨之上,一彈指,一隻羊頭牛身的獸出現在山坡上。當地人叫牠「塔金」,即「羊頭犛牛身」。這裡太多荒謬離奇的細節,我以為只是神話的故事,都能親眼看到肉身證據,讓人很難不相信神話是真的。

崗堤熱石浴和寺廟晚禱

在前往普納卡求子廟的重頭戲前,我們先到崗堤待兩晚。特色是黑頸鶴、熱石浴和寺廟晚禱。不過我的第一印象是住過最好的山屋。

山屋舒服的點,不只是有個大浴缸面對落地窗,外頭是喜馬拉雅山,更多的是被悉心地照顧。一進去所有人唱著梵文山歌迎接,坐定後,管家介紹外頭有弓箭可以玩,也有熱石浴小屋,主廚也來說,因高山上,身體要補充鹽分,所以食物會比平地上略鹹一點。如果有什麼忌口的請跟她說。我知道許多人會認為,山屋會有這麼好的服務,還不都因為付了很多錢。但當下我感受到的,是來自陌生人的真心。

熱石浴小屋的外頭,撲鼻的是烤木柴的煙燻香氣,管家正在烤石頭,手掌大小的灰色鵝卵石,邊緣縫隙正透著火氣。一顆顆燒透的石頭沿著傾斜木板滑下,我聽見石頭落入浴缸撲通聲。

當我踏入小屋時,撲鼻來的,是艾草與微弱的礦石香氣。浴缸裡浸滿艾草,這是來自太陽的香氣,我泡臥,如茶遇熱水,從捲曲的形態中釋放,舒展自己。

艾草與石頭的混音氣味並不普遍,提醒著我為何而來。如果我只是為了要驗證我心中的世界,那到再遠的地方,所見所聞也不過是自身的變形。在不丹,我不會說「這一切都」、「總是」,這裡太多奇幻的皺褶無法被歸納、總結、納入普遍的規則。我只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卻不需說出口,那即是「我在這裡」。

黑頸鶴也在這裡。這亦稱做高原鶴、藏鶴的鶴類,冬天會來崗堤避寒,因為來去會繞崗堤寺廟三圈,被視為有靈性的存有。當地在十一月會有黑頸鶴節,舞者穿著鶴裝,在廟前廣場跳舞慶祝。

不過在春天,只有兩隻黑頸鶴在這,Karma與Pema。Karma翅膀受傷,在春天朋友們都到西藏去了,她只能待在崗堤休養,好在有一隻被野狗咬傷的Pema陪她。走走路,鬆毛,喝水,曬曬太陽。

隔日我們騎越野腳踏車在森林小徑裡穿梭,光從樹葉縫隙打下,閃出無數不規則的圓。偶有陡坡,爬滿枸杞灌木,我壓著煞車,小心翼翼地繞著S形下坡。一出森林是廣袤的河谷,禿鷹盤旋,白幡飄蕩。

我想著如果一不小心跌落山谷死了,或許禿鷹會來,煙會起,那如果能在這麼美的地方死去,那也不錯。這裡雖不是家,我卻感覺像是前世的家。我對這一切風景毫無抵抗,無法說出任何一個「不」字,有幾秒鐘,我願意把自己獻給這大地。

夜深,我們去崗堤寺參加晚禱。恰巧停電,小和尚遞給我蠟燭,我們躡手躡腳跨過門檻。暗黑中,海浪般一層層疊起的經文呢喃,把我拉進了不可分割的信仰層面,那裡沒有分歧,沒有生死。燈閃爍時,我看見廳堂中心高坐著一個小和尚,是傳說中的轉世僧。我上前,他用孔雀羽毛輕拍我的頭。先生說不可思議,怎知他是轉世僧?Yarab說,因為小和尚不用教,便熟悉仙逝高僧才會用的法器,知道許多他的祕密。

離開崗堤時,我回味著山屋讓我依依不捨的細節。譬如晚禱回去後,發現被子竟是暖的,掀開一看,是套著灰色編織衣的熱水袋。柴火升起,髒去的衣服已洗妥折好。我沒要求或是期待他們這樣做,卻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感到當地山屋才有的溫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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