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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古乃方/不丹求子記 - 2之2
圖◎吳怡欣
◎古乃方 圖◎吳怡欣
普納卡的陽具崇拜與求子廟
要不是車開往普納卡,我差點忘了此行是要來求子的。我的問題還沒想通。究竟到陽具崇拜的瘋僧廟,是否是種對於女性自主的背離?
瘋僧廟位在小山上,山坡兩側長滿樹枝直立的小喬木,花是鮮紅色。一靠近,密集的穗狀花序,我驚呼:「好像那個刷瓶子的東西!」或者是說,也很像發燙的植物陰莖。紅瓶刷子樹。Yarab聲音挨了上來。
廟的外牆是鏤空的,裡頭放著一個個旋轉經輪,風吹,手轉,經輪的旋桿觸碰小鈴鐺,噹噹噹地祝福飄送至四方。我穿著新買的旗拉,像個不丹女人一樣,轉經輪,跨門檻,走進廳堂。
壁畫中,竹巴昆列在山的後側,拿著弓箭,射向天空。弓箭帶著竹巴昆列,降落在普納卡的一戶人家。女人聽聞聲響,天有異象,端酒出門。竹巴昆列見是美女,酒後陰莖發燙,女人感到此人非人,不推就,脫衣交合。這時老公回家了,誤以為老婆受辱,拔刀衝上。此時竹巴昆列法眼看向飛刀,刀立即軟下。老婆說,老公,這是神。老公斂起怒容,膜拜瘋僧。
「原來他從西藏來不丹的方式,不是靠陰莖變成直升機螺旋槳。」我說。先生看著壁畫故事,憋笑,一旁都是披著紅袈裟的小和尚,笑出來不敬。
「故事有很多版本,我是相信畫在壁畫上的這一個,射箭也比較像是真的。」Yarab說。他用宗卡語請小和尚替我加持。
我們面對著竹巴昆列的神像,瘋僧的眉毛很粗,有幾秒鐘我感覺他很像是濟公,畢竟祂也瘋言瘋語,不忌酒肉。小和尚拿著供桌上鮮紅的木雕陽具,示意我低頭,木雕陽具在我額頭上輕敲了一下。他默念梵文,祝福我生育。我投了一千塊nu香油錢(約四百塊新台幣)。
「你準備好了嗎?」先生問我。他前晚知道我來不丹,是為了求子一事,他說怎不早說?那他會更心甘情願來。不會一直糾結,為何這鄉下地方,旅遊稅如此昂貴。
我接下來要揹著更重的木雕陽具,繞廟三圈,一路上看到的經輪都要轉。
旗拉的開衩很窄,裙襬很長,不足以讓我奔跑。紫藤裙子上的閃電,茶綠外套上的女力刺繡,我的額上有著剛被陽具法器敲打的紅痕。我感到好矛盾,到底這一切是不是對抗?我如果是個女力,現在應要跑下山,大喊我有我自己,不相信這些狗屁。但也有一種可能,陽具是通道,女人與陽具的關係,不是孰強孰弱的征服與臣服,而是使用它,得到孩子。
來這裡是我的選擇。這裡的求子廟很靈驗。也不過是揹著木雕陽具走三圈,還是可以接受的範圍。我一次次告訴自己。
繞廟儀式要揹的木雕陽具,比適才的陽具法器更大更沉,兩側有著揹帶。小和尚抱著陽具,我一手一手穿過去。走過神像,竹巴昆列的壁畫,跨過門檻,第一個經輪很大,比人還高,我轉著銅製把手,鈴聲噹噹,老和尚看了我一眼。我繼續往前,廟的鏤空外牆裡一個個的經輪,轉起來很輕盈,我覺得好玩,很快繞完第一圈。
第二圈時,我開始覺得陽具好重。神像的笑容,摻了點嘲諷。經輪沉重,陽具如熟睡的巨嬰,要我餵哺,要我犧牲。我為什麼想要求子呢?是因為人對了,時間到了嗎?在人生某個時間點,便會不自覺渴望某些事情。我這樣一個女人,三十結婚,三二求子,似乎仍不夠叛逆。我大可不婚不生,全心投入我喜歡的事情。轉著外牆經輪時,我轉得很慢,慢到發現地上有蜜蜂的屍體。
我看向外牆更高處,有蜂巢攀在岩壁上,空氣裡飄散著四月的藍花楹的汗騷。這些感官的細節,把我帶回「在」的心流裡,我繼續純粹地走,不想其他。
我意識到,為什麼求子廟會在這裡?因普納卡是兩河交會處,一河為母,一河為公,兩河各自水量豐沛,交匯處,有金光閃閃。我開始想,另一半並不是我缺乏的那一塊,愛的深度,本是兩人本身具有的深度。
一對印度夫婦剛爬上山坡,坐在紅瓶刷子樹前,看我揹著陽具喘著氣,他們在等我結束。第三圈我加快腳步,踏回廳堂,卸下沾黏汗水的木製陽具,小和尚遞給我籤筒,說來抽孩子的名字。
Kinley Drakpa,金雷竹巴。如果生男孩,要叫這個名字,與神同姓。小和尚說。金雷竹巴.竹巴昆列。我默念。
我翻找網路上所有名叫金雷竹巴的男孩,把照片存檔,設為手機桌布。我試著與孩子連線,卻怎麼也想像不出當母親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當夜色降臨河面,我和先生預約了飯店的按摩工作坊,一來可以互相幫彼此按,二來是在不丹學按摩,回台灣可以說這是「幸福」的按摩,有其法力。光是想,便有種天真爛漫的得意。
芳療室裡放著梵咒,嗡嘛呢唄咩吽。按摩老師叫做Pema,與崗堤的黑頸鶴同名。她身材豐腴,小麥色肌膚,額頭光亮。我說下午剛去求子廟,很好奇當地女人,是怎麼看這個儀式的?Pema說,女人是利用陽具來生孩子。這是祝福的一種形式。
揉捏,加壓,拍捶。我坐在椅上,課開始,她一步步示範。先生問她,不丹的按摩有什麼特別之處?她只說,按摩前我們會先祈禱,按摩也是祝福。
當我躺在床上時,Pema溫熱的大手蓋住我的耳朵。我身體的電流正在竄,正在釋放。她的手一離開後,我感覺身體變得透明,像剛從深海底浮起。Pema說這是ear cupping,手如杯,蓋耳,傳遞來自太陽的正念,波頻震盪,「我」在這裡安靜。
這是比祈禱更靈性的時刻。我珍惜,我肅靜,用身體記憶。
人往往透過旅行了解世界,依靠身外的風景來學習,好像這是最好的方式。於是人們像是在身上貼金箔般,標記了一個個地點、哪家餐廳有什麼招牌,必買之物、和見解。喀嚓喀嚓,照片是證據,是緊抓,證明自己擁有這一切。這趟旅行走到這裡,我感到奇妙的是,所有外部的風景,竟很快能吸收到內裡。我看見不丹人的淳樸和虔誠,也發現這是自己內在擁有的素質,只是許久未浮起,被我意識。
帕羅虎穴寺冥想
視線先停在畫滿飛天陰莖的土牆上,漸漸移到了屋頂,屋頂有人手做風輪,破錫罐垂著鈴鐺,加上電風扇葉,風一吹,家門口便聽見祝福盈盈。前往帕羅的路上,我搖下車窗,犛牛,立方體的建築,兩個男人站在杜鵑花樹上對我們揮手,滿嘴檳榔汁燦笑。我閉眼,再張開,世界從一片土黃到青翠的山巒河谷。
河谷谷底上方九百公尺的懸崖上,虎穴寺像蘑菇群落攀附在岩壁上。相傳西元8世紀時,蓮花生大士騎著母老虎,從西藏飛來不丹,他在深山洞穴裡打禪。在三年三月三天三夜的入定期間,他時而變身憤怒金剛,降伏山區作亂的魔鬼,他時而與母老虎變身的綠度母,以看似性愛之姿「雙修」。蓮花生大士預言西藏將有滅佛災難,於是在山洞裡埋藏了許多經文、寶器與佛書。果然在西元9世紀時,西藏即發生了朗達瑪滅佛事件,於是埋藏在虎穴寺的「伏藏」成為珍寶,而虎穴寺也成為眾人朝聖之路的目的地。
我們也是來朝聖的。翌日清早,我們騎著小馬上山。四周都是懸崖,每走幾步,馬伕便在前勒緊小馬,走到半山腰便停,因接下來山勢更陡峭。下馬後,兩個穿著素藍色旗拉的女孩跟在我們後頭,說想跟我們一起走,怕迷路。她們來自不丹東部,剛高中畢業,來虎穴寺是她們的畢業旅行。
我拄著登山杖走,Yarab在旁說起雪怪的故事,他的祖父看過雪怪。祖父和他說,看到雪怪要先辨別男女,如果是男,要往山上跑,因雪怪的陰莖會頂到上坡,走得慢。如果是女,則往山下跑,因雪怪的乳房下垂,下坡不易。我說好扯好荒謬,一旁高中女孩笑呵呵,說怎麼可能。
旅行時的我,走過一個個地名和地標,卻也一邊忘記。我時常想,沒有什麼是必看的,甚至光「必看」兩字都令我厭煩,心生逃避。甚至,我會因為沒有去那些必看的地方而感到得意。不過,虎穴寺卻沒有令我想逃。我記得它的樣子,記得走過瀑布後,便走進這間飄浮廟宇,以為走進夢裡。Yarab說廟能反重力地懸空在峭壁上,是因為建造時,高僧把神獸毛髮夾在石片之間,增加摩擦力。
這裡的真實太像夢,使我下山時,也只有依稀的感覺,朦朦朧朧,好似剛睡醒,回到人間。
我也記得走得快的Yarab,是怎麼描述在山下等我的心情。他說,他像個水牛等著永遠不會回來的犛牛。
先生問他為什麼這樣比喻?Yarab說從前從前,水牛很多毛,犛牛光溜溜,有天犛牛說他要去西藏玩,問水牛能不能把毛借給牠。水牛說好,而犛牛卻一去不復返,枯等到永遠。
我也在等孩子來,不過我不是水牛,不會一直等待。回飯店後我在瑜伽室裡冥想,一個嬌小的不丹女人身穿白衣,帶領我呼吸。她問我今天過得如何?我說剛爬完虎穴寺。不過,這趟旅行最印象深刻的,是竹巴昆列的陰莖祝福。我拿起手機裡的影片給她看,她捂著嘴說,之前聽過有這儀式,但從沒看過有人真的做。我說真的嗎?她說她二十歲就有孩子,現在孩子國中,已長得比她還高。她說她冥想和瑜伽也是去印度學的,因小時候看著不丹僧侶打坐要憋氣,憋到臉脹紅後,得試著飛,盤坐之姿往空中一躍。她覺得太難了,不丹的魔法太玄了。
她是我問的第三個女人。廷布織女的不相信,普納卡按摩老師的借力使力,帕羅冥想老師的西化與看待自身的獵奇。我好像似乎摸到了什麼,把我本來對於陽具模模糊糊的想法,找到了一個捏塑的方式。
我的心裡本有陽具和子宮,陽具像是管子,告訴我的能力,而子宮像是器皿,告訴我的愛欲。兩者相遇,我的愛欲找到形狀與方向,開始能創造,能生育。相遇讓我活在愛裡,我似乎在為某種更大更美的東西在努力。我想到萬一真有孩子,那這孩子若平安健康,可以活到下個世紀。我從沒想過下個世紀的風景,而我的哺育,是一份傳遞,向未來,也向過去重生。
我整理行李,收著不丹給我的紀念品。一套手工旗拉、小犛牛地毯、求子廟的陰莖項鍊、在郵票博物館買的絲綢觀音郵票,我和先生一起點酥油燈的照片,也被印成紀念郵票。不丹郵票形形色色,還有玫瑰香氣的氣味郵票,能播出音樂的唱片郵票。
這些都不是最神奇的,而是,回台一個月後,我的子宮裡有了新的生命。胚胎像是逗號,縫隙間閃著光,醫生說那是孩子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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