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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10之10 琥珀
◎林怡君
將雨時分，白紗簾揚成帆，書頁啪啪翻飛。風說著話，風鈴叮呤作響，回應，用我不懂的語言。
正如媽媽不懂我的語言，或者我不懂她的語言一樣。只是母與女之間比風與鈴間要暴烈些，也要無奈些。
媽媽對我做了教職的逃兵非常不諒解，在她看來，拋下安穩工作是通往悽涼晚景的最佳捷徑。透過她的想像，我看到自己老邁無依瑟縮在破屋裡，壁上有癌、天花板漏水、牆角有撿來的塑膠袋裝著裂碗破傘，此外一應具無。
媽媽一再複述我童時多麼乖巧，現在又多麼不聽話：「妳怎麼會變這樣？」
「那妳呢？妳怎麼會變這樣？」好幾次我幾乎要反唇相譏，甚至不惜用上最尖銳的語言。
能忍下來時，我則會抽離開，在心裡複習從她畢業留言本裡認識的少年母親。
傳說，少年時媽媽是美麗的，有許多許多追求者。（這些追求者中有一人後來當了我的教授，還有一位年年寫生日卡來，從地球那頭，準時為舊時心上人獻上祝福。）
傳說，少年時媽媽是意氣風發的，擔任校內幾個大社團的社長幹部，成績又好，是風雲人物……
傳說，少年媽媽是才女；傳說，少年媽媽樂觀而堅強；傳說……
我在腦海裡勾勒一個明媚少女，青春活潑，馬尾甩呀甩，巧笑倩兮。像隻美麗的大彩蝶，迎日飛舞，斑斕羽翼能遮住日光，無心揮翅就掀起南半球的風暴。
整個世界彷彿為這鮮妍少女而轉動。
我審慎打量眼前的婦人。瘦小、總抿著唇，兩眉間因長年皺著而有深深溝痕，撫也撫不平的。安樂富裕的生活裡，還是有很多瑣事推擠著她的眉。
喜歡看吵鬧的台語劇，看著看著便睡了，森藍的螢幕光閃在拳著的眉眼間，睡了也愁苦的臉。
喜歡為歸來的子女做吃不完的菜；喜歡探問子女每日行程；喜歡全家人聚在一起哪也不去；喜歡波瀾不興的生活並喜歡子女也喜歡。
習慣跟丈夫去爬山、跑步，習慣無聊地陪拿相機的丈夫在陽光下等蝴蝶羽化，即使自己並不喜歡這些。
拿過儀隊指揮棒的手，現在比較習慣拿抹布、鍋鏟和菜瓜布，雖然這些她也做不好，但身為女子「本來」就應該做家事，那是她（和我）的天職。
保守，為家人而活，而且，誠如她所言，「我就喜歡這種生活！」
像蝴蝶斂翼在琥珀裡，失去了靈魂，曾經有過的強大與美麗僵硬地成為永恆的回憶。看了能讓人落下淚來，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發誓自己將來一定不能封在琥珀裡。
新工作發薪那天，我送給媽媽一個琥珀墜飾，帶著一點惡意的。
媽媽高興地收下了。
但世事總不如小說美麗。
幾天後，她回贈我月老廟香符。
她還是不放棄希望我成為一個平凡的世間女子，永恆的安穩。即使這一切需要用強而有力的雙翅來交換。●
<評審意見>蝴蝶斂翼
◎張瑞芬
冷凝靜定的琥珀，既圓潤暖意，又僵固封閉，無迴轉餘地。這篇文章以「琥珀」喻母女截然不同的人生理想，與二人之間擺脫不了的命運關連。文字非常冷調，簡單俐落，益顯世相殘酷。在女兒眼中，母親像「蝴蝶斂翼於琥珀之中」，一生葬送於家事之中，逐漸萎頓而失去鮮活的生命力，這是母親自己甘於雌伏的命運，卻是年輕的女兒極力要掙脫的宿命。這二元對立，不但無解，而且永恆。此文初看並不起眼，卻愈看愈見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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