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文化】一輛公車．一個人

◎吳柳蓓

那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不會忘記他的長相，以及一層似曾相識的感覺。

其實我不認識他，第一次見面在公車站亭，他穩穩地坐著等候，偶爾探頭看看車子進站了沒有。公車站前泊了數十輛計程車等候客人上門，沒生意的時候，司機們通常下車走走，隨口問問候車亭的旅人要去哪裡，一百元就好。統統一百元，不管你要去哪裡。鄉下的計程車司機諳通人情，喊價的方式多半比跳錶的方式易讓人接受。司機們可能熟知「那個人」，我曾見過幾個司機戲謔地問他：「吃飽莫？」他搖搖頭用含糊的口音說：「厝內的人沒閒倘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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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約能形容那個人的長相跟說話的語氣。

他四十歲左右年紀，穿淺色系襯衫搭短截西裝褲，半統襪，球鞋，五分頭。說話速度很慢，不仔細聽很難聽懂他的意思，有點像腦性痲痺患者，努力想要把話說清楚，卻始終擺脫不了腦神經對口唇聲帶的箝制。我就坐在他正後方觀察他，不知怎地，我竟不怕他。許多年輕小姐和女學生一見到他，不是離得遠遠地，就是間隔好幾個坐位才敢落坐。我盡量靠近他，想要用「距離」拉近我的善意，讓他明白我「不害怕」，讓他感覺自己與「正常人」一般。這種情愫很莫名其妙，追根究柢可能是他頗像我一位要好的友人，或者，前世我是他的知己。

我漸漸發現有一些計程車司機會逗弄他。比如，某司機會趁他在投幣按電話鈕沒有防範的當口悄悄靠近他，用大聲公的頻率附在他耳畔驚聲尖叫嚇得他魂不附體，將話筒拋在半空中，咒罵聲零零碎碎，讓人聽得更不清楚。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氣爆了，但是語言將他的恨意限制住，只好「就地取材」取了一顆最靠近自己的白柚狠狠往那個司機方向一丟。沉甸甸的白柚「哆」一聲落在地上，拋出的距離只有半尺遠，無損司機一分一毫。白柚的主人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決定不要那顆白柚，抱著剩餘的兩顆跑了，跑得遠遠地。

我氣惡作劇的司機無聊，更心疼那個人無能為力保護自己。周圍的人訕笑，或離開，沒有人跳出來說幾句話。說幾句話不是為了維護什麼，也不是要張顯公理正義，只是希望殘疾人的尊嚴能夠與普羅大眾平起平坐，就像撕半顆饅頭與街友，不說給予而說分享更能堆積情感。惡作劇的司機們的舉止像要掩飾自己如影隨形的寂寞和自卑，想要從「不是人過」的日子裡榨出更絕望的汁液塗抹這個社會更加光怪陸離、荒誕不經才心甘情願與日子妥協。

七點十分往梅山的車子進站了，那個人拍拍身上的衣服，走到車道上候著。車門一開，笑嘻嘻地上車，像忘了剛才被作弄的難堪。一輛車就坐著那個人，繼續他未完且重複不已的黑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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