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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後雅典的感傷旅途

2008/05/22 06:00

伊瑞克提翁廟外的仕女列柱與雅典娜的橄欖樹。(文.攝影◎阿尼默)

清晨天光微亮,過去的八個小時中我在巴士上睡睡醒醒。跟車掌先生要了一杯熱茶,熱氣在眼前翻滾。前面小男生的椅背差些就靠在我的胸口上,車子發出嗡嗡的低頻,其餘一片安靜,大家睡得很熟。如果車票上寫的時間沒有差錯,那麼再過兩個鐘頭又十分鐘就會到達目的地。

衛城旁小丘看雅典市區與小廟。(文.攝影◎阿尼默)

整修彷彿永無止境的帕德嫩神廟。(文.攝影◎阿尼默)

幾天前才剛從慢船下來到了雅典,現在又離開了。這裡曾經是西方文明的一個胚胎,一個曾是群星燦爛的地方,輝煌時代的人們總會認為那是永恆,好像人們只要有雅典娜的橄欖樹生長出來的橄欖就足以安活,但是現在的雅典因為地中海板塊間的摩擦產生的地震、年久失修、歷歷可數的多次戰役,最初淪為羅馬人管屬,之後為土耳其人,好不容易獲得獨立,卻又被納粹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凌虐,所幸現在是希臘人自己的,但這裡已變成一位殘破的老母親,而現在人們強壯的來源不是橄欖,而是石油。

雅典街角,正爬上煙囪的聖誕老公公。(文.攝影◎阿尼默)

這裡成千上萬的遺跡,流離在世界各處,甚至一直沉睡不會被發現的海底、在其他國家的博物館內當鎮館之寶。

衛城上,夕陽的餘暉照著伊瑞克提翁廟外的仕女列柱,仕女們的眼窩、鼻樑與裙襬縐褶間的影子,是柔和的褐黑色,這裡有一種莫名感動,因為時間總不斷地宣示自己的力量。而感動我的是一種真實的情緒,但這些列柱卻是複製品。複製品讓人感動,那為何還需要真蹟?已經從真蹟裡獲得對過去歷史的揣測與研究,那為何還需要複製?

為了使真蹟不再繼續受酸雨與空氣污染的破壞,真蹟被蒐藏在博物館裡,過去即使有更多更有破壞力的因素使得古蹟殘破不堪,但總不願意對擁有的再失去更多。而複製品上當然會原原本本地將時間的痕跡一併複製,不會是千年前的原始模樣,因為那樣反倒是破壞,破壞一種伴隨古蹟應有的陳舊感,而這樣的陳舊感是讓我們感覺到難得、感覺到歷史飽滿的來源。因為這些有形物質人們容易掌控得多,我們透過有形的物質得以延續歷史的傳承。

只是,時間不斷地走,讓歷史留下來了,卻不是原來的一切。

土壤長出嫩芽,嫩芽變成大樹,大樹結著果實,果實掉入土壤,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人們自然地存在其中,卻對歷史產生背負。

車上,我的右邊突然傳來啾啾兩聲,吸引我的注意。

戴著黑白方格頭巾的婦人,雙手托著小孩正在哺乳,半個乳房吊在空中,猶如水梨還泛著一些疙瘩。小孩長得秀氣可人,嘴巴貪婪地吸吮著母親的乳頭,一手收在襁褓中,一手揪著母親胸口的衣服。小孩的母親睡著了,小孩的兩顆黑豆眼咕嚕嚕地打轉,等轉到我身上,給了他一個楊丞琳「口以嗎?」般的微笑,他卻收回眼神專心吃奶,於是發出更大的聲響,吵醒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張開惺忪的雙眼,便看到小孩丟下乳頭的小嘴,撕裂地對她笑著,母親緊摟小孩於懷抱,輕輕地吻在這位吃飽喝足的小傢伙臉上。

銳利的曙光透過布滿露珠的車窗變得和緩溫暖,小孩發亮的臉龐一團柔焦,陽光來得這麼巧,「母與子」的畫面在現實中得到美好的詮釋。

我的手機突然無預警地鈴聲大作,腦中「母與子」的圖卡迅速被抽離,伴隨頸子一陣抽痛,我羞愧地楞了幾秒鐘才趕緊制止鬧鐘設定,慌亂之中覺得兩隻手不夠用,卻打翻了茶杯。我不敢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被吵醒,於是悄悄地把手機關掉,螢幕上的藍光漸漸消失,彷彿發出長長的歎息,於是讓它長眠一段時間在背包的底層。

記得也是在一台巴士上,不過是從台北南下,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天雨路滑,司機還是開得很快,左黃燈閃完換右黃燈閃,一輛輛客車落在後頭。

我陷在總統座椅的塑膠沙發裡,脖子呈現不自然的擺動。不知怎麼,鄰座每個人的手機此起彼落地響起,自車子開動之後。報平安的、噓寒問暖的、情話綿綿的、打錯電話的、公事未了的。抽象的音樂具體而美好地存在這世界,但安靜的密閉空間裡就算是標榜悅耳的16和弦鈴聲震耳響起,都會讓人腦子一股脹。這回家的路上,我正要去探望病床上的父親,截肢同意書正擺在茶几上等著家人討論,不敢想我們必須做出的決定。

乘客滿座卻輕盈的車體與沁著雷雨的高速公路,兩者只有一點點面積的接觸,大地沐浴在將入夜的傍晚,車燈前的雨柱變得更密集,天色陰暗景物難辨,稻田邊的路燈才一排排推骨牌般地亮起。巴士電視上的花花世界投映在每顆窗外的小水滴上,斑斕得像個萬花筒。

日前父親因血糖突然下降,在沒有即時告知的緊急情況下被送進了加護病房,加護病房裡透著一種不和諧的氣氛,那是病人與護士之間散發的,病人的面無表情與護士的忙碌穿梭,護士天使般細心照顧每個病人,包括我的父親。他們連結了病患、醫生、家屬的溝通,醫療照顧的提供,甚至是心理的支持。

一位胖護士朝我們走近,也許是因為她的胖有種不對稱,總覺得她的移動是用搖晃的。她拿著一條長長的管子,手法靈巧地往乾咳不止的父親的嘴裡塞,「帥哥!讓我為你服務。」管子發出呼呼的風聲,簡單的抽痰工作幫不上忙,我只好將空著的雙手與父親的緊握,傳達一點點微薄的溫暖與力量,他的手粗糙消瘦,表情張舞著痛苦,而這只是每天最輕鬆的一關。

呼吸輔助器、電擊甦醒器、體外心律調節器、微量注射控制器、點滴幫浦、中央氣體系統心電圖、血氧及動脈血壓監視器,滴滴答答高亢地響著。

我與插著呼吸導管的父親有溝通障礙,他的比手畫腳總讓我看不懂,因此經常生氣。身處密閉空間久了,也對時間和空間產生混淆。年老歲月裡的父親像是薛西佛斯,推著重得要命的石頭在永無止盡的山路上,山頂彷彿是個微乎其微的奇蹟,每天要與或大或小細碎重大的事情搏鬥,這些事彷彿是生命的全部,它掩蓋了過去與未來。

世界上最無奈的事情是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生命生存的基本掌控不再是你意識下的權力。當亞當與夏娃吞下聖果人類便有了羞恥,懂得著衣蔽體。而今,人體可以被處理得像是回教婦女般私密,也可以裸露得毫不在乎。護士拉上簾子,熟稔地解開尿布開始梳洗,我跑到櫃台請醫生說明病情狀況,其實是藉以逃開尷尬。

父親對我的尷尬與我對父親的。

脫掉隔離衣離開加護病房,乾洗手機在我手上吐了一抹消毒水,瞬時也將手上原有的水分揮發殆盡,我帶著一種扭曲雜訊影像與截肢手術的功課回家。

不需過於深入地想想,一覺醒來自己的腳已經不見,也許你只是想要換個姿勢,覆蓋著身體的被子依然平坦得與床褥緊貼、也許你想要舒服地翹個腳,連接骨盆的股關節揮出往常的力道,出現的只剩下一條無形的拋物線;也許你想要請人幫你蓋被子,他要幫你蓋到以前的長度還是現在的長度?也許你只是想要下床,床邊的鞋布滿灰塵,也許你想要做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都會是殘忍的提醒。

我們讚頌乙武洋匡與美國肯尼的殘而不廢,他們甚至活得更自在,但是如果可以選擇,他們也許也會像美人魚一樣,放棄美麗的歌聲換得一雙可以尋找愛情的雙腳吧!

這寒冷的1月,泊瑟芬才準備要從地府裡來到人間讓大地回春,卻已是橄欖收成的尾聲。在雅典衛城附近有很多橄欖樹,有的已經掉了一地,像是下過一場黑雨,有的像是掛滿受著冷風而搖晃的風鈴。我勾住樹梢摘了一顆黑色的橄欖放到嘴裡,滋味竟苦澀難耐,舌頭緊縮分泌大量的口水,我不由自主地吐在地上,口水濺起泥土,橄欖完好如初地躺在腳邊。

離開雅典的巴士上,隔壁大口吃奶的小孩淺淺地睡著了,小嘴微微張開,也許他往後會有很多難題開始於第一次跌倒而留下的疤痕,之後要學習生、學習死、學習愛、學習生存之道,但現在,他母親的雙手絕不會在不安全的情況下鬆開,他會安穩無懼於這緊緊的環繞,像是在颱風的中央一樣風平浪靜。

巴士在筆直又寬敞的高速公路上,前進的方式像是雙手將前方的景物快速向後撥開,眼睛專注的直線方向是聚焦的地方,其餘一片模糊,樹木的數量恰到好處、簡單的水泥線條優雅地畫破天際、路燈與地上的分道線一一飛過,輕描淡寫卻深切地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與庸碌無聊的人生,每個人前往不同地方卻可在此擦身,儘管搭配的背景有時是藍色、有時是灰色、有時是晴、有時是雨、有時是晨曦、有時是黃昏,是我相當喜歡的景致之一。

車上那麼安靜,天也才剛剛亮起,不打算再往睡夢中去,反正再過兩個鐘頭又十分鐘,我的目的地就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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