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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醫院生活

2008/05/26 06:00

圖◎阿尼默

◎湖南蟲 圖◎阿尼默

病房內四床的病人正在討論該由誰向護士小姐要求帶麻將進來娛樂消遣,成功的機率比較高,熱烈到不像在開玩笑,讓我們一群探病者反而被冷落在旁,像是誤闖者,隨時要壞了他們的計畫。母親首先發難苦笑著說:「跟瘋子沒兩樣!」剛結束一次電療排程但仍插著化療管承受著化學藥劑侵蝕的父親退而求其次地說:「不然撲克牌也好嘛。」一臉無辜但顯然毫無悔意。我站在病床邊想像四個病人在病房裡玩「撿紅點」或「十三支」的情景,實在無法更荒謬了,簡直像在挑釁死神,我只希望他們不要玩「心臟病」。想來病後的父親大概從來沒有如此活躍過,不到幾天就結交了好幾個「同病相憐」的朋友,其掏心挖肺的程度頗有相見恨晚的氣概,實在很想建議他們直接在病房內設宴結拜,幾杯黃湯下肚,說不定正好生死與共。

美麗與哀愁頹然地喪失矜持

趁著對床的人去上廁所,父親像是告密的小孩極興奮地偷偷跟我說:「他娶了兩個老婆。」我聽了不知該回些什麼,直要他小聲點,但他根本不理會我,繼續報告著他的情治蒐集成果,沒多久我便對那人的家族簡史有了初步的認識,只差沒有足夠的專業能將之與其病情互為連結;不是都說病痛是人的一生之縮影,依此觀點來看醫院豈不處處天機,洞察以超音波內視鏡墨漬測驗電腦斷層……那些面對自我而能接受身體毀壞之事實的人們,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坦承了罪行,至少甘願接受解剖般的病理解釋,把生命縮寫成幾紙病歷,條列式的罪名皆指向同一判決,卻同時藉由醫藥的拖延戰術一再尋求上訴的機會,可以再多荒唐、虛擲幾載年歲,或是彌補、反省幾寸光陰。

鄰床的「室友」年齡稍長,肺癌,夜半咳嗽能震天動地,由一名外籍看護靜靜地照顧病中起居,少見家人來訪,假日期間尤其突顯出落寞的孤寂。斜對床的年輕男子則和父親一樣因口腔癌而接受著治療,但不知舌頭是否也一樣割去半塊,並因為電療的緣故拔去大半牙齒,開口露出牙床像極投降的姿態,屈身蹲俯裸身赤體般被沒收了尊嚴,連當初用來戒掉檳榔的口香糖,如今都嚼不起了。

「扁桃腺癌!掀開紗布可以看到窟窿般的傷口,換藥時還不敢讓小孩看到……」聽見廁所傳出馬桶沖水聲,父親迅速又補了幾句細節,像在分享一則寓言,趕著讓我知道結尾。

後來他們兩人開始聊起了幾天前的光榮事蹟,原來是一起溜到醫院外的頂好超市去血拚,也沒特別想買什麼,就是去晃晃,最後各帶了一盒冰淇淋離開,沒想到盛夏烈日一舔,冰溶得比意志還快,躲回病房開始一湯匙一湯匙地餵甜餵涼,撐得肚子難受,不過現在聊起來倒非常有人生笑料般的優閒。

護士終於巡了進來,踩著老練而俐落的腳步,遊刃有餘地閃躲於生死交界的場域,微胖的身軀更體現出約莫是稍有資歷的身分,左邊瞧瞧點滴右邊量量體溫。帶著病氣前一刻鐘還在嘴皮上生龍活虎的病人們,半晌不出一聲,只是互使眼色彼此激勵,看誰先有了勇氣,敢於「染指」那聖潔顏色背後所代表的莊嚴和秩序。護士問了一聲:「在笑什麼這麼開心?」但無人答話,對床「今日輪班」的太太沒好氣地說:「在瘋賭啦,說要搬麻將桌進來!」護士聽了嘴角上揚沒有答腔,幾個男人倒是害羞了起來,像不好啟齒的祕密被當眾揭發,只能抓抓頭故做靦腆,這一抓又多掉了好幾根頭髮。

多少原本緊緊抓牢著肉身不放的美麗與哀愁,都在醫院裡頹然地喪失了矜持。

破舊的生命以幽默略做修補

護士前腳才走,一名男子踏進病房狀若無意地探查一下人事地形物,然後忽然靠近熟絡地打起招呼:「林桑!最近身體有比較好嗎?」雖是親切有禮,卻全身散發油味,瞎扯淡了一陣關於化療的補助和各種吞嚥情況所代表的不同入袋金額,終於遞出名片,印著整齊的頭銜某某人壽保險業務經理云云,還不忘詢問父親有無名片,令我心生不耐,感覺難得溫馨的家庭聚會被不識相地打擾,只有母親還客套地笑說都住院了還帶什麼名片。但是父親卻說他有帶,一張,在床頭牆上,藍色的病床名牌,寫著他和主治醫師的姓名及病歷號碼,還作勢要自壓克力「名片夾」中抽出,對方只得連退三步說不用了,只是翻開筆記簿,抄下父親報出的假電話號碼,又移身前往下一床拉生意。

喜歡喝鮮奶的父親,因為有了上次冰淇淋事件的警惕,自己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個保麗龍蛋糕盒,每日四次定時推著化療架走出病房到配膳室去換上新的冰塊,儼然是個臨時的小冰箱,簡陋卻實用,像破舊的生命,還能以幽默略做修補。幾次離開前,順手幫他換上新的冰塊,才發現製冰機功能不佳,明明該是各自獨立的冰塊,全都黏在一起,得用鏟子大力敲擊才能劈開。以為大病中沒什麼力氣的父親,原來還留有鑿穿生冷僵固之局面的能力,使其又能互相碰撞,發出輕脆透亮的聲響。

每次到醫院都覺得他光忙著這些事,就好像填補了一個正式的職缺,甚至可以從中獲得成就感。至於我們所不在場的時刻,空調運轉送出的大片連貫時間,倒是鮮少聽他提起,只是偶爾感到無聊,便翻開報紙一版掃過一版,連廣告都不放過。「你看這個傢俱,好便宜,家裡不是剛好缺一套?」「趁這個衛生紙大特價,趕快先買起來放!」「民宿半價,假日可以去玩啊,沒必要每週都來醫院……」聽他興致勃勃地提醒著我們,好像恨不得一聲令下便指揮了一整個軍隊出動。但我想起那個在家中鎮日躲在房間打開電視曬著那些五顏六色的聲光,鮮少與人交際近乎孤僻到產生萎縮印象的他,忽然感到恍惚──這是同一人嗎?又或者人在同理的環境下才能無所懼怕地展現自己?我步出醫院大門,想像自己正離開一處恆溫冰涼無菌亮潔的場所,一方面想帶著父親離開,一方面又擔心外頭的炙陽會將他如冰淇淋一般溶化啖噬了。

病房於我竟有家庭氛圍與意味

母親終於辭去全日班工作,半住於醫院陪伴著又開始另一階段電療的父親。某日騎機車於路上通勤,一個紅燈攔我在陽光面前,使我瞇眼注視這閃亮耀眼持續揮發著的季節,知覺到自己也是持續每日從空無一人的家中關好門離開去上班,拖著一副尚未穿舊用壞的身體,但無法確定何時也將和父親一樣送廠檢修,做好心理準備隨時聽取報廢的宣判。母親晚上回家洗澡,順道跟我分享點滴的醫院生活,令我在等待紅燈放行的空檔,有所可供咀嚼的事物。對床的那個人前幾天跟老婆大吵了一架,好幾天沒帶孩子去看他,好像就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鄰床的人被送進安寧病房了,沒人說出口的謬誤想法是,那不就是所謂的等死病房嗎?林林總總的事件如家常瑣碎,那病房於我倒有點家庭的氛圍與意味了。

斜對床遠親昨日拉著化療儀器架一路從家門出發,穿行過貼滿養生資訊公告的走廊,電梯下樓,再通過人滿為患的一樓大廳,只為了一碗朝思暮想的豆花。大夥兒也不是沒勸過他,哪怕才剛相認不久,都紛紛自願幫他跑這一趟啊!但他執意親自出馬,大概也是受了父親在同等規格的障礙下依然自超市凱旋歸來的鼓舞,卻不幸在途中因為路面崎嶇,狠摔了一跤,跌破眼角血流如注,右腿嚴重骨折,化療機組毀損,被正好在附近的警察連忙抬回醫院急診,結果豆花沒嘗到,眼角還縫了四針,右腿打上石膏,坐著輪椅又回到病房來,被大家挖苦著一點小事也辦不好,還任性拒絕他人幫忙。

真慘哪!我想。似乎也感覺到那種痛了。綠燈亮起,我又茫茫然地前進,雙眼卻倏忽濕熱了起來。如果跌倒的人是父親的話……

我問母親什麼時候父親可以出院回家,她說還久的呢!化療剛做完,但還要觀察是不是再追加。說完她笑了笑,又說今天護士巡房時忍不住也教訓了一下豆花男,說化療儀器裝設成可輪動是為了方便病人上廁所,可不是讓病人沒事可以四處蹓躂。話一大聲,倒像是說給全病房的人聽了。我又問說那拉保險的還有再去嗎?她說沒有。仔細再問,才知道原來全病房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給了假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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