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文化】寬心

圖◎王樂惟

◎楊明 圖◎王樂惟

2008年，你在S城住了一段日子。

S城沒有機場，你先飛到了相鄰的城市，然後搭巴士過去，轉機又轉車，到S城時天已經黑了，丈夫在下車處接你，你興高采烈地說剛才車子經過一條街，街道旁各式各樣的餐廳，丈夫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說公司已經訂了餐廳要為你接風，幾個同事正在餐廳等，那條街改天再去吧。

你不習慣這樣的行事，你的生活一向隨意，雖然過去應酬也多，但飯局中做為客體且是個體的你，可以自由決定何時赴約？何時離席？甚至露不露面。現在你的身分變了，你變成了一位妻子，某人的太太，這飯局並非為你而設，而是為某太太所設，結婚十幾年了，你絕少以某太太的身分過日子。計程車上，你飛快拿出吸油面紙粉盒口紅修容餅，在原本沒有上妝的臉上塗抹出一點顏色，勉強遮掩一路奔波的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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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席間，大家敬酒寒暄行禮如儀，話題環繞你陌生的S城，哪好玩哪好吃，還有就是討論你丈夫獨自在S城生活時形跡有無可疑之處，大夥兒誇張地談笑，既要彰顯丈夫對婚姻的忠誠，又要故意留下一點啟人疑竇的暗示，這幾乎是單身同事對已婚者最喜歡玩的把戲，你盡力配合，讓遊戲可以玩下去，他們不曉得，其實你對於你不在時所發生的事，並不關心。

換季的一彎月牙

終於，在離開T城的家十二個小時後，你到達了丈夫在S城的家，入門處有你的拖鞋，浴室裡有你的毛巾，廚房裡有你的杯子碗筷，你突然有一點點感動，丈夫每為自己添一件生活雜物時，也同時為你準備了一份，這世界上有一個男人永遠在自己的生活裡，留下了你的位置，這才是你在意的。那些單身的年輕同事還要經過好一段歲月才會懂得，時間教會你放寬心，看待感情、看待生活你都有了更寬鬆的標準，你發現人生不需要這麼嚴苛，不然，也只是自己為難自己，而非人生真會變得更好。

丈夫拿出預先放在冰箱的白酒，絮絮叨叨說起在S城的生活，那時夏天即將結束，攝氏三十七度的高溫已接近尾聲，只是當時你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你嘗試認識環繞住處的生活圈，發現了一款好喝的日本產瓶裝烏龍茶，找到了可以買到智利紅酒阿根廷白酒的超市，還有德國香腸、法式肝醬、韓國泡菜，S城聚集許多外國企業，不同國籍的人影響著不同區域，因此可以吃到各國料理。你興味盎然地每天在丈夫出門上班後獨自遊逛，甚至沒有留意秋天已經翩然而至，直到有一天晚上，你們在露天餐座吃披薩，天黑之後涼風習習，你抬頭看見一彎月牙，想起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

對於季節轉換的忽略，讓你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習慣新身分新生活，成為主婦的你每天自在地看電視逛超市洗晾衣服，傍晚打電話給丈夫確定是否加班，如果不加班晚餐上哪吃？偶爾你也會自己下廚，烹調做法簡單但口味家常的菜肴，對於生活的適應良好使得你不像過去那般善感。這是你十幾年婚姻中首度習慣主婦的生活，其實剛結婚時你過過幾個月主婦的生活，你在婚禮前提出了辭呈，幻想婚後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自得其樂，上午寫稿看書，下午休閒點喝茶看影碟，結果真的實踐起來才發現一到黃昏就發忡，老公不加班的日子和老公吃飯，加班的日子約朋友吃飯，朋友沒空時獨自消磨的夜晚，不論是前述哪一種情況，你的心裡都隱藏不安，下班後的他們抱怨工作、聯繫未完成的事情、紓解積累了一天的壓力，全都顯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只有你，度過無所事事的白天的你，明天依舊無所事事。

時間在各城流徙

你逐漸有些喪失自信，於是匆匆遞出履歷表，結束了四個月的主婦生涯，你想起更早以前，剛從大學畢業的時候，你曾經一年沒有工作，卻活得瀟灑自在，於是你認為問題不在於無業，而在於家庭主婦的身分，因此十幾年的婚姻中你始終努力工作，新認識你的朋友在你身上完全嗅不到婚姻的氣息。有一個朋友說，你讓人覺得你有一個同居男友，而不是丈夫。

可現在你對眼前平淡的主婦生活卻甘之如飴，是S城和T城不同的氛圍所影響？還是從三十歲邁入四十歲的影響？你曾經收到過一位比你年長的朋友寫的信，她說接受自己逐漸年華老去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不因為多吃了幾塊巧克力而自責，不因為白髮露出沒染而不敢見人，不因為工作沒能達成預期目標而焦躁……現在你似乎明白了她所說的這種輕鬆，是否因為如此，住在S城的你首度接受了主婦的生活，不再因為自己今天只洗了衣服做了炸醬麵而質疑自己的價值，也不再因為整個下午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而感到自甘墮落，你的心比以前更寬了。

時間讓人們學會寬容，對自己，也對別人。S城的秋天優閒愜意，對於丈夫的忙碌你既不羨慕也不忌妒，不冷不熱的傍晚，微風撫過香樟樹，不趕時間的你散步大半個小時只為了買一碟烤鴨肝給丈夫配啤酒。你突然想起中學時讀《論語》，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正由四十邁向五十的你這樣告訴自己，不同年齡需要不同的智慧，人生每個階段各有興味。

加班到九點還沒吃飯的老公回到家，你拿出冰啤酒和烤鴨肝，丈夫說，你的運氣真是好，來S城沒多久，天氣就不熱了，你沒來以前熱的人連門都不想出，只想在房裡吹冷氣。你心裡好笑，季節輪轉是自然時序，秋天來了，和你的運氣無涉，當然那時候的你還不知道丈夫又將因為工作離開S城，南徙至H市，而移居H市的你將結束主婦的生活，重入職場，你更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在H市繁花似錦的季節裡懷念著S城那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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