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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宅男系列】
髮色
◎裴在美 圖◎蘇意傑
他在公車上，旁邊坐了兩個豎仔，一身耷拉衫和低腰袋袋褲，耳朵上扎著幾個孔環。一個在玩手機的games，另個正打電話，說一大串讓人根本沒法聽得懂的話，什麼「丟啊丟啊操你戈爽嘔早糊啦巴操還真摳嘿」。逼得他不得不多看他倆幾眼。這時，才發現其中的一個傢伙，面目姣好，人高腿長的。腮邊一圈細毛，陽光中茸茸地透著亮，連呼吸彷彿都透著朝氣。更特別的是，他黑髮中夾雜金銅色的髮絲，在過午太陽不時自車窗撒入的光影之中，閃爍紛搖，顯得異常奪目。致使他一時之間竟看得有些失神。
自那之後，光影下黑髮夾金的奪目畫面便時常在他心中浮現。每一次，他都因這美到不行的浮想而止不住失了神。
他端詳著鏡中自己黑漆抹烏軟炭一般的頭髮，開始胡亂妄想起來。啊，假設自己也能有那麼一頭黑中夾金的髮色，不知看起來會怎樣？如果再將其燙捲──有如地中海男子般的捲曲頭髮，說不準能突破自己一向平庸的外貌也未必。
接著他立即肯定了這個想法：那還用說嘛，絕對會很不一樣──即使不脫胎換骨、也勢必讓人眼睛一亮！
自此，染髮的念頭便在他心裡扎下了根，彷彿中邪一般，怎樣也無法驅除。
好在他還算能耐得住性子，沒有衝動行事。從這念頭開始萌芽之後，實際上經過好一段醞釀的時間。其中包括一些資料蒐集的工作，除了網上的廣告並有網友的現身說法和寶貴推薦：「有一些外籍髮姐的手藝聽說都很不錯，像是越南女人啊，有的還會講英文哩。她們都慣做外國人的生意，價錢其實也不會貴耶。比起東區還算相當公道──而且常會有優惠價！」
也有人再三囑咐：「你要的那種顏色是古銅色──千萬記得噢，小心別染成金亮金亮的。拜託，黑髮雜金毛，要多悚就有多悚！」
加上網友的警告：「大意不得啊，萬一染壞，就只有重新染過一途，要不得一年半載頂著一頭很悚的頭髮──不騙你，最好抱著社交生活泡湯的打算。」
斟酌了再斟酌、價比三家之後，他終於決定到天母一家越南女人開設的髮廊去辦這件大事。
●
一走進門，他就慶幸自己運氣特好，這家髮廊正搞促銷。嘿嘿，一律五折。
一個正在給人剪髮的越女，以一種嘴裡彷彿嚼著年糕的口音，迎面招呼他道：May I help you?
他還來不及答話，只見髮廊後面一對老美大胖子夫婦，高高地坐在猶若帝王的座椅上，底下兩名瘦小越女正坐著小凳低頭幫他們磨腳後跟、剪指甲。可不是？果真是做老外生意的哩。
先前與他招呼的越女，笑臉迎人地上來問他要做什麼樣的頭髮？
既然她以英文問的話，他也就毫不遲疑也以英語回了她：
I’d like to highlight my hair.
越女遂問他要挑染什麼顏色？
他腦中立即浮現那款散放鈍亮之光的銅色，於是脫口而出：copper.
越女遂捧來髮色樣本的大簿子，翻開一頁。手指戳向一款髮樣：This is copper, all right?
他盯著那綹棗紅帶金的髮色，一面試圖與記憶中那豎仔的頭髮比較，卻久久無法定奪。
這越女忽地嚴肅起來，用她那套馬路英文跟他解釋道：我可有言在先──染出來的頭髮跟樣品可不是百分之百的一樣噢。
了解，了解。
另外，她說：像你這種黑頭髮，要挑染得先把挑染的部分漂白才行，不然顏色是上不去的。
他想：她既是專家，當是不會錯的。趕緊點頭稱是：Okay, okay.
漂白要另加收兩百。可以嗎？
好──吧──他同意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轉念一想：好在已經半價優惠了，再多兩百就多兩百吧。
●
染髮的過程真是繁瑣磨人，手續一道接著一道。不過由於一個美好的期待，他倒還能耐著心緒忍受折騰。
一邊還頗為欣賞地看著這個名叫昆霓的越南女子──雖然長得粗腿胖胳臂的，人倒是極為靈活；小蜜蜂一般忙碌穿梭，同時張羅整治著好幾個客人的頭髮。一會來幫他上錫箔，在等著漂白劑起作用的空檔裡，同時抓緊時間給其他客人剪頭髮。嘴上還不時指揮著幾個完全不懂國語或英語的髮姐，吩咐她們去做這做那；此外更兼管收帳。一人身兼數職，時間可說是抓得點滴不漏。
他還特愛看她那肉手拍打染劑罐子的一幕。為了讓染料混合得好，她一隻手緊握那塑膠罐子，不斷橫裡朝自己胖肉手心敲打，發出「啪啪啪啪」的擊肉聲響，聽起來真是痛快極了。而她那一身胖肉更因此跟著顛掀起來。
他心想這昆霓的年紀雖然不大（看起來最多二十七、八歲），幹起活來可真一點不含糊。
兩個不懂國語亦不懂英語的髮姐，順從地被昆霓使來喚去，一下子架著他去洗頭，過會又來替他上染泥。總括而言，整個染髮的過程，雖然冗長又折騰，但不僅可以忍受，甚至還堪稱愉悅。在某一時刻，他醺醺然幾乎舒服地感到自己快要睡著了。
●
挑染終於告一段落。
沖洗時，昆霓特別過來視察。她挑起一綹濕髮，用她那對凹陷在胖臉上的細眼、銳利得像兩道車燈的視線來回掃過一遍之後，很在行地對他點點頭：顏色很正！
他不禁私心竊喜。立即走回座椅，忙不迭扯下毛巾攬鏡自照。
昆霓見狀毫不客氣地說：你現在別急著看好嗎，濕髮的顏色是不一樣的。
於是他不好意思地一縮腦袋，乖乖坐下。
昆霓嘴裡又發出幾聲黏稠之音，兩個髮姐馬上過來；一邊一個拿著兩隻吹風筒便對著他的腦袋直轟起來。
這一刻──他還是快樂的，特別還有種被人（而且不只一個）伺候的舒坦勁兒。
幾分鐘後。成果揭曉──乖乖！他簡直驚呆了。
怎麼樣？昆霓不無得意地看著他。
他這才結結巴巴：怎……麼……成了……橘紅色？
你要的不是copper嗎？這就是了啊！
不！他忽地理直氣壯起來：這明明是orange！銅色是銅色，橘色是橘色！就像是藍色和綠色。你會把藍色說成綠色嗎？
我有告訴你對不對？染出來都會有點不一樣！
她一個旋身，回轉捧來那冊大髮樣本子，掀開來指著說──你自己看啊！
他看著鏡中頭上一綹綹橘紅狀的髮條。簡直痛不欲生：問題不在這個樣本，而是你叫我怎麼頂著這橘紅頭出門嘛！
本來昆霓正幫旁邊一個中年老美理頭。她氣得立刻放下剪刀，瞪著他說：我，我早知道，早就看出來你是要……（她想要說耍賴或是敲詐，但卻不知耍賴和敲詐的英文要怎麼說）你聽著！I am nice to you別看我對你好，你就……你就……（她忽然手一指門）我今天情願不收你費用，你現在就給我出去。以後我再不要見到你！
他一楞，怎麼回事？到底是自己還是這女的神經出了問題？還是他媽的他們越戰後遺症把人都弄焦慮了？但她跟越戰屁關係啊？她出生時越戰早他媽打完了──可她父母卻是飽受戰禍的啊，這種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沒問題才怪！
這些想法霹靂閃電般在他腦裡飛過，他快刀斬亂麻將思緒集中在目前緊要的癥結上。
於是，他的牛勁兒上來了，立即擺出一副腳底生根的樣子：我不管。反正我是不能頂著這頭橘髮出去就是了。
昆霓馬上想辦法聯合那個中年老美：你看這是不是銅色？你說啊，你告訴他……
老美不便加入混戰，一下子擺手，一下子搖頭、咧嘴苦笑。
你看。人家都知道這是銅色，就是你……
他很固執地一揚下巴：這絕對不是銅色。
胖妹叫道：那什麼才是銅色？我告訴你（她突然牛眼一瞪一副跟你挑明了對幹的神情）──黑褐赭綠──什麼都可以是銅色！
不。銅色只有一道。銅色就是銅色。
昆霓兩眼一翻，指著他說（差點就沒扭住他的耳朵）：你啊……我早知道你……你……（她想要說：「你神經有問題」或「天生龜毛」「腦筋秀逗」之類的話。結果又碰上了英文辭彙不夠的瓶頸）不得已只好叫道：我這就去叫警察！
他瞬時嘴巴張得老大：我，我到底幹了什麼？
我不管，昆霓叫道：我這就去叫警察！
●
走出髮廊時候已過十點。冬天的街上格外冷清，黑夜的勁風穿過他才洗過若干遍的髮絲，每根頭髮都不沾帶任何油灰（當然啦，洗了那麼多遍），毫無屏障，因此感到那道冷颼更加凌厲。
他坐上捷運。在車廂的燈光下看著對面窗玻璃映照出來自己挑染的頭髮。心中不禁再一遍地浮現公車上那豎仔的髮色來。
或許，自己羨慕的其實是那倆豎仔的青春吧。陽光照射下腮邊一圈茸茸透亮的汗毛，連呼吸都透著青春的朝氣。那一臉「不要就拉倒」的滿不在乎；那樣半躺、大敞著兩腿在公車後排座位上聚精會神玩games的懶散之狀；以及「丟啊丟啊操你戈爽嘔早糊啦巴……」隨便粗口的吊兒郎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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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他站在浴室鏡前左右審視，終於放下心來。那挑染的部分與自己本來的髮色不相上下呢。若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他照著鏡子。真險哪！要不是自己死命堅持，差點就被這胖女害慘了，起碼要過大半年不敢出門的日子，搞不好還要被迫去理個光頭哩。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昆霓給他選的那個色樣，是屬橘色系的，怪不得會染成橘紅色。而那大本子裡還有好些其他色系：紫的，紅的，赭的，金的。
對啊，應該是金屬色系的才對！
最後，還是他不斷耐著性子；彷彿一個向生氣女友道歉的小子般，小心翼翼詢問：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麼嘛？
胖妹這才肯善罷甘休，不再喊什麼叫警察，也不再指著大門要他走路了。
我給你加錢，你替我再用另外顏色加染一遍好嗎？
她終於同意了：好！但後果你自己承擔，我不負責。
當然，一言為定。
於是，全盤從頭來過。他再一次被髮姐架著去洗頭。躺在洗缸的座椅上，從下仰望髮姐塗著亮膏的嘴唇，呼吸著她胳肢窩裡竄出來的氣息。再度讓昆霓上一遍色泥，再度被兩個髮姐手持兩把吹風機對著他直轟……
好在最後挑染出來的顏色，即使非銅，但也不是那個要命的橘紅了。是一種深赭近似可樂的顏色。
當網友問起他染髮的結果如何時，他只是輕鬆地一筆帶過：我發現自己原來的髮色其實還不錯，所以就臨時改變主意啦。
啊……網友們都非常失望：真可惜，本來還等著看你的新造形照哩。
沒有啦。他忸怩地解釋道：不想東施效顰而已。
這才想通，原來那個昆霓可能根本不知道什麼是copper吧？
對啊，一定是這樣！所以才會有「黑褐赭綠……什麼都可以是銅色」的驚人之語啊。
早曉得的話，帶個黃銅水龍頭或到水電行買一捲銅絲帶去給她做樣品，不就得了嗎？
對啊，早曉得就這樣。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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