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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海之夢 <下>
◎張放 圖◎吳怡欣
半年後，我和季均同時考取水手執照。他跑美洲航線，我跑亞洲航線，我每月都可以回家，老季卻兩年才能回家探親。為了解除想家之苦，老季向航海公司申調亞洲航線。何佳原想在基隆找個餐廳服務員工作，遷居基隆，便於丈夫返家，但是狀元樓堅持不允，寧肯提高工資，此事也便停頓下來。
每次回家，我總為阿茵帶兩瓶洋酒。她卻不愛喝，寧願喝價格低廉的米酒。家裡儲存的洋酒，有的送禮，有的賣給餐廳。她時常嘮叨，外面的女人有性病，若是傳染到她身上，她會跟我算帳。不過，她對於黑驢給予她的滿足，永遠充滿了幸福與感激。
跑了三年船，積蓄了不少錢，我和老季在基隆買了鋼筋水泥的寬敞大廈，用不著再來回嘉義跑了。至於她二人的工作，海運公會福利餐廳，正擴大營業，需要服務生。她倆是會員家屬，又有工作經驗，很快地進了餐廳上班。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打發時間。
有一次，船在基隆修補。阿茵告訴我一件喜訊，何佳已懷孕兩個月。我正看報，她挨近了我：「阿明，你想不想要個孩子？」
誰給咱孩子？
她哧地笑了。
老季已經三十三了，比我大一歲，他應該做父親了。
你呢？
我無所謂，有兒有女，囉哩囉嗦，麻煩。
不，她摟住我的頸子，撒嬌。這次你在家待八天，我要給你生一個小黑驢兒。
妳行麼？只會喝酒。
屁。何姊行，我怎麼不行。
她開始忙碌起來，燉雞湯炒韭菜，晚餐陪我喝酒。趁著她的性周期，縱情做愛，使人幾乎近似癱瘓狀態。船離基隆，去了印尼，傳來了苗茵的喜訊：她懷孕了！
●
從印尼雅加達港裝載的木材，預計在基隆停泊兩天，即駛向日本橫須賀港。阿茵來信，她會到碼頭接我。小別勝新婚，只有遠洋水手才會體驗到這種情趣。過去，基隆煙籠霧鎖，雨意朦朧，但近年來卻變了氣候，實在難以理解。貨輪靠了碼頭，便有一輛小轎車停駛梯口，大抵是接船長前往公司開會。
不料，剛換了衣服，便有同事喚我：「賈明，下面有人找你！」
阿茵呀阿茵，妳這麼性急做什麼！難道懷了孕還得敲鑼打鼓，讓全台灣的人都知道？匆忙走下梯口，兩個穿夾克的中年人迎向前來：「你是賈明？」我點頭。「上車吧。」原來停在梯口的那輛轎車，是迎接我去公司開會的。說真話，心裡噗噗跳。
車子在基隆繞了兩、三圈兒，進了一座寬敞的建築物。進屋。有人送上一杯清茶。接著走進來三人。開始詢問了姓名、年齡、籍貫、住址，以及服務貨輪的職務，然後切入了主題。
賈明，你給山東濟南正覺寺街十九號賈遇安寄了兩千美金，用日本橫須賀遠航公司地址，是吧？
不錯。還有，前年寄過一千五百元。
賈遇安跟你什麼關係？我告訴他，那是我的父親。
什麼職業？
磨剪子、菜刀。
這算什麼職業？旁邊的記錄插嘴。
就寫「工匠」吧。
父親收到了錢，寫信寄到日本，囑咐我不必再匯錢給他。他的生活獲得照顧，盼望我能早日返回故鄉，「為建設祖國做出貢獻」。老爸的信，不幸丟進公司的郵包，一同送來基隆，所以惹出了麻煩。
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呢？審訊人員問我。
撤職、判刑坐牢，都行。我就是從海軍撤職的。
我們……知道。
審訊人員說，遠航商船的水手，和大陸親屬通信，是半公開的祕密。不過，你父親的信，不小心漏到台灣，也算倒楣；再說，你父親寫出「為祖國做出貢獻」，這明顯地是向咱台灣統戰嘛！
我父親不認字。他的信是別人寫的。您怎麼能怪他？
審訊員思索了一下，他囑我先回家，等候上級裁決。船在港內停靠兩天。讓我回去，不必張揚。
我先到了福利餐廳，見了阿茵，她正在洗菜，比過去稍微消瘦了些。何佳升到副經理，胖了。對於我的事，沒人知道。我在餐廳吃了午飯，回家。才將這件不幸的事情告訴阿茵。
這算什麼，你下了船，咱生活沒問題。你跑了三、四年的船，應該休息休息了。
我聽她這麼說，感動地流了淚。
●
當晚，海運公司來人通知我，關於和大陸祕密通信案件，經過慎重周密的討論，決定將我調至公司圖書館當管理員，不做任何處分。我聽了非常滿意。
這間圖書館距離福利餐廳不到五十米。中午，我便去餐廳吃客飯，一菜一湯，還看到阿茵，真是最好的安排。圖書館的舊書堆在庫房，從未整理。我開始把它分門別類，排列出來。圖書館編制只有三人，組長丁思九、組員牟玲、以及我，原來那個組員移民澳洲，已空缺半年。另外是工友于明。編制是資料組。整理書庫的藏書，比中了愛國獎券二十萬還要快活。台灣光復初期，大批文藝書刊進口，經過反共政策的篩選，凡身陷大陸作家作品列為禁書，因而形成文學蕭索的景象。沒有書刊可看，如同旱澇年月無糧可吃一樣，同樣忍受饑餓之苦。每天，我可以看到優秀的作家及作品，像吃到魚翅、燕窩、羊肉涮鍋，我是多麼有口福的人！何況每月還有工資可領，這種美好的差事到哪兒去找？
阿茵見我高興，倒很納悶，她問：「你在船上一個月拿的工資，抵圖書館半年，你怎麼還快活呢？」
我的快活，阿茵是聽不懂的。
每天上午，有些人來圖書館看報，十多份報紙，包括《香港時報》、《紐約時報》、《讀賣新聞》，以及《朝日新聞》。後來，上面來了指示，《朝日新聞》時常刊登北京消息，停止訂閱。至於借閱書籍的，寥寥無幾。一般讀者愛看武俠小說、推理小說以及言情小說。
因此，廟裡三個和尚、一個比丘尼非常輕鬆，混到中午，老和尚回家吃午飯，小睡，拖到下午三時才進廟；比丘尼吃素，由工友于明去功德林素食館替她買飯盒；我都是到福利餐廳叫一盤麻婆豆腐或魚香肉絲，吃客飯。有時吃膩了，也去附近小館吃水餃或打滷麵。老于則是買排骨便當吃。下午五時，關廟門。
直到我家小黑驢牙牙作語，公司人事處才來電話，跑歐洲航線的聯華貨輪出缺，問我有無意願，限兩日內給予答覆，讓我考慮。
回家，問阿茵意見。
不行去，兩年才吃到肉，那跟廟裡的尼姑一樣。她扳起臉說話。小黑驢兒瞪大眼珠瞅她，有點害怕。
晚上，孩子睡熟之後，做愛。
阿茵向我傾訴自己的心事：在圖書館蹲了一年多，她也替我著急。如今機會到了，再說歐洲又是水手嚮往的航線；但是，她捨不得離開丈夫，一、兩年見不著，只看到照片，心裡發慌、難受。
我告訴人事處，不去。以後有其他航線、機會再說。
阿茵摟緊我：「你還是去吧。我等著你。也許用不了一年，那條貨輪就會經過基隆。」
公司人事部門限我兩日內回覆，奇怪。到底聯華輪目前在什麼港口？馬賽、漢堡、還是……趕辦出國手續，是很麻煩的事情……我發愁了，還是不去吧。
「去吧，別猶豫了。我把孩子送到托兒所，不影響上班。」阿茵鼓勵我。
次日，剛進辦公室，便接到人事處的電話。
「去不去呀，賈明，聯華輪等你回話。」
「你不是說讓我考慮……兩天麼？」
「是啊，聯華輪靠在三號碼頭，後天下午離港。你要去，趕快準備上船。」
天啊！我的心噗噗跳。
「你怎麼不說話呀。」對方笑了。
「我去。」
「趕快來辦手續，簽約，我等你。」
為了擔心家庭生活，我填的百分之九十工資留給苗茵。領了圖書館離職費，我即趕到三號碼頭向聯華輪報到。船長謝鍾望，是我的海軍老艦長，老廣，接八艦出身，對我非常照顧。他說船上的一個「舵工」缺，空了很久，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很委屈，我知道你對修理電信機件很有經驗，才決定請你來。」船長囑咐我回家安排一下，帶自己隨身用品，明日下午二時上船，因為聯華輪明日下午四時離港，駛往橫須賀卸貨，然後前往歐洲。
聯華輪的艙房多而寬敞，一般水手多為兩人一間，這艘貨輪卻一人一間，寫字看書，非常舒適。船上的大副、二副，皆為海軍轉業人員，對我有一份感情。我心裡當然不會膽怯。原來的那個舵工，去年在義大利修桅杆，爬得高，也許當時暈眩，不幸墜海身亡。所以一直空著這個名額。
這種不幸的意外災害，當水手的是不愛講給家人聽的。阿茵為我收拾衣物，竟然熱淚盈眶，嘴裡也嘮叨起來：「我真不願意你跑船，一年半載，見不著。你得留心自己的身體啊。」
過去我跑近洋航線時，偶爾打八圈麻將，其他的梭哈、牌九我都不玩。靠碼頭，喝咖啡、啤酒，玩照相機，從未招惹是非。我老爸的信，信封上加上了台灣地址，是寫信的人害了我，才惹禍。其實對方也不是故意害我，我告訴老爸：「我已結婚，家住台灣嘉義，這封信是從日本寄出去的。因為我當水手，隨船到了日本……」我做出笨事，撤職，這能怪誰？
許多水手都寫日本的公司地址，向大陸寄信，平安無事，偏是我的那封信，先到日本，又塞進郵包寄到台灣，這不是見鬼了麼！
船到橫須賀，靠港。隔壁就是老共的船。一個三十多歲的水手，跟我打招呼。我也向他揮手。
「賈明，你是不是賈明？」一口濃重的濟南話，面孔也似曾相識。見了鬼啦。
「你認識我？」我指著自己，笑不出來。
「俺家裡賣豬肉，賈大爺磨刀，給俺爹磨了二十多年。你忘了，我叫李文喜，小名喜子……」沒等他說完，我大聲笑起來：「小時候，我老是欺負你。」
「賈明，你知道不？賈大爺走了兩年了…他是餓死的。咱正覺寺街餓死了四位老……」
船上的水手見我淚眼朦朧，不解原因，以為我不太舒服，勸我回房躺一會兒。是的，我應該休息了。
●
打麻將、值班、航行、裝貨、卸貨，時光就這樣混了過去，為的是賺點鈔票，維持生計，這種離鄉背井、拋婦棄雛的混世生活，是何等寂寞而無聊！我開始懊悔起來。
我後悔不應該上船，我想念家，想念台灣……我竟然淌出思鄉的熱淚。
航行途上，值班水手沉默無語，隨時注意海面的情況。可我內心卻反覆思索許多有關人生的問題：老爸一輩子沒進過戲院，沒吃過比薩，也沒有玩過麻將，他為數不清的濟南人磨過剪刀、菜刀，那些人都認得他那削瘦乾癟的臉孔。他的一生，給別人磨剪刀菜刀，應該也算對人類做出卑微的貢獻吧。
我想起了苗茵，離家轉眼間已經一年，不知家裡有沒事情。
熱那亞是我的熟悉地，它是義大利最大的商港。在利古里亞海的熱那亞灣北岸，人口八十萬，有造船、煉油、鋼鐵等工業。這兒有不少歐洲中世紀古蹟，是一個旅遊勝地。船駛來熱那亞大修，船上有人請假返台辦理公司事務，我決定藉此機會調回海運公司，一起返台。海水遠了，海的夢也漸淡了、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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