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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漢娜 <下>
◎湖南蟲 圖◎吳孟芸
漢娜在深夜看著那串MSN名單時，也想起了他們在他收假前一晚上床的事。本來她想那天他來找她時，就要跟他說懷孕的事，可是他一來就急著想要，她也就不潑他冷水，順了他的意，衣服就脫了。妙的是他還拿出保險套說：「這次記得帶了。」之前沒有帶，本來要出去買，結果漢娜叫他等一下，在腦子裡算了算日期，說是安全期沒關係，結果沒戴套就做了。這次記得帶，結果早就沒差了。
結束後，他直接在漢娜家過夜。本來就是跟家人說好了因為剛好有學長要退伍，所以放假就約了要去夜唱歡送學長。他也不知道家人相信不相信，畢竟經常都是在收假的前一天有事，哪有這麼巧。但反正也顧不了這麼多，欲望來了是擋不住的。每次都是放假的當晚就先去找漢娜，然後收假前再找一次。漢娜有時會抱怨，但多半也是開心地配合他可以的時間。有一次男友又在她家過夜，半夜兩人聊天，忽然聽到門外有刻意想放輕的腳步聲，漢娜於是伸手在床頭方向把小夜燈關掉，讓媽媽知道她知道。
漢娜一邊盯著MSN的列表看，一邊想著這許許多多的事，像急流撞石激出水花亂舞，然後更改自己的暱稱為：「漢娜：讓我來掩護你吧！」其中的「漢娜」兩個字是不變的，她為自己取的英文名字。Hannah。她覺得這中性的名字很適合自己，帶有一點叛逆的味道，後來才發現念起來像台語的「憨仔」，但也不介意就是。畢竟再怎麼樣，也比起她真正的名字「林淑惠」要好上太多。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幫她取個這麼俗氣的名字，更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用她父親的姓來為她取名。
凌晨四點半時，漢娜的同學敲了她：「還不睡喔？」漢娜手指輕點關掉視窗沒有回覆，過了一會兒同學就下線了，線上的名單於是只剩被她封鎖的「起初以為是夢」。她忽然想起他沒了小指頭的右手，很好奇他都怎麼打字的，會否有點不順呢？於是點開對話框，想問問他，才發現封鎖著並沒有辦法敲出訊息。她盯著對話框上他的暱稱，想，一個捧鐵飯碗的中年男人怎麼可能大半夜的還在線上，八成只是掛線吧，最後決定不去理他。然後她點開螢幕右下角的時間，拉出一個顯示日期的頁面，數著再過兩天，媽媽就要正式嫁給那缺了一根小指的男人了；再過四天，男友就會放假，帶她去擺脫掉肚子裡的小孩；再過六個月，她就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這個弟弟或妹妹會姓陳，媽媽姓劉，而自己姓林……顯示著「起初以為是夢」的視窗還開著，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想著那少了一根小指的手，想著那手牽著媽媽的手的樣子，那手拿筆在紙上寫著MSN帳號的樣子，那手接下來會牽著媽媽第二個孩子的手的樣子……
媽媽要嫁的前一天晚上，漢娜本來打算不回家，要在外頭待上一整夜，去網咖或者漫畫王，去那種在落地窗邊設有小椅及桌檯的便利商店，去哪裡都好，只要能混到回來時媽媽已經不在家了就好。可是就在她要出門前，媽媽過來敲她的門，說想跟她談一談。漢娜還是一樣，點點頭後，就在床邊坐下。媽媽在她一旁也坐下，有點近，漢娜於是挪了一下坐的位置。媽媽說：「明天我就搬出去了，這房子你就繼續住，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我不住在這裡而已。」漢娜說：「我知道。」雖然媽媽的話像是已經說完，但漢娜說出的這句還是像打斷了媽媽的話。
漢娜的媽媽看著自己的手，像在檢查指甲有沒有剪好那樣，對著自己的手自言自語起來：「我還記得剛懷你的時候，那時候好害怕，每天都在哭。」說到這她停頓一下，像忖度著如何才能把故事講得漂亮，引起共鳴。一個轉折後，她繼續說：「你爸那時候已經結婚了，很明白就跟我說，是不可能娶我的。我因為懷了你，被你外公趕出來，你爸就租了這間房子給我們住。有一次，我實在太想家了，就偷偷跑回去，結果發現家裡的門鎖全被換過，沒辦法我只好再回來這裡，樓梯才爬到一半，就忍不住大哭了起來。你知道嗎，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把你生下來，因為……」
「夠了啦。」漢娜說，因為已經知道話題要往哪裡延伸拋去，就主動把球先截走：「這個孩子我早就已經決定要生下來了。但你放心吧，我不會跟你一樣的，我不會在生下這個孩子後，又對他說我後悔我生了他。」
話畢是大規模的沉默。媽媽繼續盯著自己的手，好像那裡有什麼解答或打破僵局的台詞。漢娜則想著，真不知道自己幹嘛要那樣說啊。心裡不是明明很清楚這個孩子她是不要的嗎？媽媽最後又問：「你已經決定了？」漢娜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那我就……管好我自己的事了。」說完這一句媽媽站起來，走出漢娜的房間，隔天就搬出去了。漢娜後來沒有出門，一直待在房間裡，直到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直到窗戶映滿了黑夜，房間逐漸暗去堆積起破敗的氛圍。漢娜這時打開房門對著空氣喊一聲：「有人在家嗎？」非常真切地感受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覺得自己就像那根不在手上的手指頭一樣，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沒有想到的是，媽媽竟然才隔一天就又回來了，而且還在一大早天剛要亮時，就敲門把她給喚醒，只為了問她第一天晚上適不適應。漢娜心想：其實真正不適應的是你吧！忽而產生了一種類似同情的心情。媽媽知道漢娜一切都好，從漢娜房間拿走了一個抱枕，說要假裝一下是忘記了所以回來拿的東西，然後人又走了。
天又亮了一些，漢娜又睡不著了，決定出門去買早餐，結果忘了帶鑰匙回不了家，不禁責罵自己：怎麼真的變笨了啊！在樓梯間，她想起媽媽當初懷她的故事，忽然有點想哭，但怕真的哭出來等一下被人看見不好意思，於是止住了眼淚。她坐在樓梯間吃早餐，想著等天全亮，鎖行開了，再去找鎖匠來開門就行了。這一待，就是半個小時，樓梯間不時有人下樓，先是一批去上學的，再是一批去上班的，像是在MSN列表上原本顯示上線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線了。
漢娜想起幾天前半夜連上MSN的事，想起那個掛在線上半個小時的「起初以為是夢」的暱稱。那時候，她忽然非常想看看MSN列表上所有的聯絡人全部顯示離線的樣子，偏偏怎樣都等不到這最後一個還在線上的人——那個少了一根指頭的男人——離線，沒辦法，只好在名單中最上方也就是唯一還在線上的暱稱上，點擊滑鼠右鍵，選擇刪除。系統自動跳出警告視窗給她一個「刪除聯絡人」的「再確定」選項，做為最後回頭的機會。
她對準位置，按下去。「起初以為是夢」的欄位瞬間消失，一整排滿滿的MSN小人圖示，全部顯示為灰色。
漢娜看著樓梯間許多年沒有重新粉刷的灰色牆壁，心想，好像就是眼前現在的這個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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