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遠方 <下>
遠方 <下>
◎郭強生 圖◎曹清怡
你開始去上一門如何架設網路購物平台的課。金融海嘯的衝擊沒讓你怨天尤人，立刻拚勁再起。我認識的你，就是像這樣不認輸的個性。
你有課的週一晚上，我與T必須單獨相處。至今都還沒機會告訴你，我和T那晚發生的事。
好吧，我承認他是個溫和有禮的人，卻也因如此，跟他總有一道隔閡。避免無話可說的尷尬，我提議去逛百貨公司，然後我在男裝部忙著試穿，他算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玩他的臉書。擔心冷落了他，每換一套我仍然走到他面前，等他的意見。他或者比個手勢，或者聳聳肩，算是互動。老實說，還有點像一對老夫老妻呢！反正不是真的要買什麼，時間殺過去就好。快到你下課的時候，我們坐進了車裡，仍沒有可開啟的話題。
熟練地倒車，繞過噴水池，上了公路，他突然開口說，他覺得能和你在一起，他很幸運。我以為他別有所指，只有小心地應對：是啊是啊你們很幸福。要碰到那個對的人，真的很難，他又說。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吃足了苦頭。
公路上交通流量仍大，每輛車卻都能在高速中保持著一定車距。為什麼在生活中人與人不能有一樣的默契呢？我坐在一旁胡思亂想。
我第一個情人比我年紀大一截，我當時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他的疑心病跟占有欲已經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還以為那是他關心我在乎我……
看起來總是矜持沉默的他，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當時只默默聽著，有點意外他竟不介意我這個外人知道他這些過去。
用現在的標準來說，應該算是家暴了。我很慘，比你現在要慘，因為連可以說的人都沒有……
我開始想像他鼻青臉腫的樣子。
還有一個──算了這個不用說了，神經病一個，跟自己家人關係一團糟。後來又碰到一個人，銀行經理，應該很不錯吧？我對這個人付出的最多也最深。但是他比前幾個人更糟，後來才發現他會嗑藥。他還搞走了我一筆錢，我跟他打了一年的官司，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
真沒想到你也會遇到這些爛人，我說。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感情的路本來就很辛苦。我珍惜我現在有的幸運，你也不要放棄，好嗎？……有一天，那個人會出現的……
在伴侶的前任情人面前揭開自己不堪的情創舊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我這才恍然明白他的用意。在觀察了我這一陣之後，在發現對我說任何道理都是無效之後，他放下了心理諮商的專業，用他的方式，一種對待朋友，而非病人的方式，想告訴我，原來他也曾經，我們都曾經……跌得那麼重……在只有車燈閃爍的加州暗闃公路上，我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
停好了車，我倆接下來甚至沒有任何眼神的接觸，只不過安靜地坐著，等候你的出現。你上車時，是否曾察覺車內異樣的氣氛呢？
該走了。對每個孤單的旅人而言，真愛都在我們還沒到過的遠方，不是嗎？
仍在搞反恐飛安橘色警戒的機場一片混亂，我們拖著行李排完一行又排下一行。黑女人把我的行李翻得亂七八糟，我眼看著鎖被損壞的箱子送上了鋁帶，還被喝斥不准過來！你不准過來！我恐怕差一點就要被當成恐怖分子被航警制伏撲倒，連你也不住喃喃咒罵。所有班機不分時間先後都只有一行入關口，登機時間已到的旅客大喊來不及了，工作人員無動於衷。然後你看到一對年輕日本夫妻，顯然搞不清狀況拖著行李排在我們已經安檢完畢的這行，你要我過去告訴他們。為什麼你不去？我問。因為他們一看就是不會英文，看到我過去他們會更緊張啊！你說。
跟逃難撤退無異的末日場面，有你讓我心安。我說，現在飛美國就是這麼討厭，以後不來了。
我從未在機場與人激動擁別，但話一出口，我情不自禁轉身抱住你，彷彿七年之後我們終於才面對了遲來的分手。
如果我沒回台灣，我們還是會在一起，對不對？我在你耳邊又問了一次。
你說自己不年輕了，安定是你現在最渴望的。
登機廣播已經開始，我卻無法瀟灑揮手。希望你明白，跟你在一起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段。你說。只不過，你的心總是那麼年輕，你一直充滿熱情，而我，我感覺老了，跟不上你了。像你現在還能對一個人這樣的付出，我已經做不到了──
我制止你繼續說下去。一定要幫我跟T再說一次謝謝。你會記得嗎？
親愛的R，我終究沒有能挽回那個人的感情。海嘯過後，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我們之間的電子郵件往返，不知在多久以前已悄然告停。七年多的牽牽掛掛，結束得恰是時候。只是，有時仍想告訴你一聲，我的遠方，我並沒有放棄。
只是，有時我仍會想到了加州的陽光，我懷疑我的遠方，是否已經堆積了太多過期的幸福。●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