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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回收男
回收男
◎高自芬 圖◎吳怡欣
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
問題是如何喚起它的靈性
──馬奎斯
那人又穿著內褲在小路轉角出現了。
踹一下廁所門板，咿──歪，兩腳一跨，朝便盆蹲下，整排廢棄的木屋微微痙攣。空氣很新鮮，緊貼屋後的中央山脈大張側翼，戴著一頂柔軟的白帽瞪著他。
（哈哈，你還沒死啊。老傢伙。）中央山脈問。
（我在等你呀。老梗。）男人抬頭，對著飛鷹似的大山神祕一笑。
乍看他，彷彿在哪兒見過；想一下，原來像電視上賣海狗丸的老兄。不管冬夏，光著上身，套一條泛黃的三槍牌內褲晃啊晃的，出沒在山邊的白雲和晴空之間。
據說，並不很久以前，他身邊也曾經躺過一個女人。
一個剖腹生產和抽牙齒神經不必上麻藥的女人。潑辣，強悍，惡比西藏獒犬。當然囉，好吃懶做又貪杯嗜賭的他就在報廢之前，像倒餿水一樣被潑出了家門。
但也有風聲事情真的不是那樣啦。
他突然從小鎮蒸發不是被驅逐、被綁架或外遇（除非那女人很瞎）。
而是美好的星期天早晨，老婆派他去買早點、醬油或衛生棉時，一去不返，連行李也沒拿就那麼失蹤了。
從此，男人掙脫家畜身分變成山野的一欉樹精，一抹閃電，一隻遊魂。
把心裡的垃圾都挖掉
說穿了，整片土地就是個大垃圾山。
飄著異味的垃圾溢滿整條通往本城規模最大、歷史最久的亂葬崗（後來地靈人傑發展成示範公墓），開車經過時呼吸裡飛滿了小蟲。偶爾還得奮戰兩隻花野貓包養的跳蚤。
但是，武功全廢以後就現出了原形。
男人憑著人類一出生就會抓取東西的本能，開始蒐集垃圾，變賣垃圾，抱著垃圾睡覺。把搜刮來的寶貝拚命往路邊塞。後來迸出了一甕半夜會吼日本軍歌的靈骨，他也不管。
「Save the Earth.」
他用白漆在廁所門板漆上這幾個大字。
過年前，小木屋門面出現一副對聯。
上聯：酸雨是地球的淚。
下聯：白雲是天空的花。
橫批：環保尖兵你我他。
沒多久，他正式上線，變成山腳下的一個回收男。
你在做什麼呢？
回收男一邊把玻璃咬碎，一邊踩扁瓶瓶罐罐，自問著。
由於聲帶扭傷，他早就笑不出聲音，也哭不出來。
這些日子，他努力想把心裡面的垃圾都挖掉，留一塊最柔軟的角落復刻青春。當所有的人都在巨大生活的邊緣，也在巨大變化的邊緣；有誰知道，這些變化將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呢？最後，會像垃圾一樣流離在世界的盡端嗎？
「你可以走出房子，但你總要回家。」
加拿大建築師維托爾．雷布琴斯基（Witold Rybczynski）這麼說。
我有過美好的家鄉。
垃圾是疑問。
環保是解答。
想通了，回收男繼續埋頭苦幹。
黃昏之前，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這麼可愛的充氣娃娃，為什麼會被丟掉呢？
回收男又驚又喜；往下一瞄（到了最末端），Bingo！原來「她」是個人妖。
見識過哩哩扣扣的回收男很明白，有瑕疵的東西，都特別可愛。
──啊！連動畫裡那隻看門狗都抱著粉紅色空氣人形呢！
他心裡忍不住一陣激動。
既然在中央山脈下，就該行大丈夫事。
看看天色已晚，看看她也以愛的姿勢躺成，回收男低聲，囁諾著：「我知道我配不上妳，但今夜星光燃燒，寒風呻吟，柴火將盡，讓我們在101煙火祝福下，轟趴吧。」
充氣娃娃輕輕點頭，眼角一滴淚珠。
愛就是把名字丟棄。讓我做你的妓女。
回到厭倦自我的自我
忽然，回收男肚子一陣咕嚕咕嚕。這才想起來，早上到現在都還未進食哩。
還好，德蕾莎修女在遙遠的天上鼓勵他：「解決對愛的飢渴遠比挪去對食物的飢渴困難。」
放手幹吧！
年輕時回收男對美女一向很好，現在抱著可愛的充氣娃娃也不例外。
忽然他摸到一張說明書（太久沒看字了，老花眼真吃力）：
①請勿與其他人共用。②注意購買材質（一般來說，某內陸大國製造的材質多可能有問題。）③類似狼牙棒的產品避免使用。④小心漏電。⑤應使用潤滑劑。
恍惚間，空氣中的神慈悲說道：你們要彼此相愛，像我愛你們一樣。
回收男於是在她的嘴、她的腿、她的睫毛，遍灑了愛的符號。
然後，用撿來的針頭（已消毒）為她打一針，解放她的氣息。逕行回收。歸類在可燃和不可燃之間。
真的，他想，該建議政府設置成人玩具安全標章了。
遠遠地，山那一頭傳來一陣陣梵唱。
悠悠忽忽，斷斷續續，是一家老牌的宗教醫院。
音波始終如一，沒有上下，沒有中間，在黑夜裡高懸。
像被雷擊中一樣，回收男驚愕地不停顫動──如果能夠自我吞噬，讓我死時像男人一樣地死去吧！
那一剎那，天空流光萬丈，花火燦爛，一顆眩目的新星奔向宇宙彼端。
當場，他決定回收自己。捐出去，將來成為大體老師。
讓醫者雕刻廢棄的皮囊，解讀生命的紋理和祕密。
這時，天空緩緩飄起了黑色小雨。
打赤膊的他身上一無所有，只有一道長長的傷口。
他褪下衣褲，光溜溜地在小路晃盪，像一隻樂活鳥，又像一列無軌電車，嘴裡發出微弱的囈語，聽起來，像聶魯達的詩：「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遠方的中央山脈突然一翻身，整片大地轟隆隆唱起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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