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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神的聲音 - 下

2011/08/22 06:00

【閱讀小說】神的聲音 - 下

◎吳鈞堯 圖◎陳裕堂

4

人,死或不死,都有其淵藪。陳品娘決定死。

床上的棉被已失去它的緩慢呼吸,摺疊整齊。不再有人需要一盞燭光,提醒他、暗示他,人間猶有微光。雞下蛋,交給六叔上市場兜售,不需再以開水滾泡。陳品娘的丈夫林資華,躺做大廳內一個靜止的殘像。儘管他生前已如殘像靜止。林資華生前,曾多次顫抖移開被單,讓他的聲音透出棉被,一字一句宛如遺言,告訴她,再找另一個好的歸宿。陳品娘以死婉拒。那個時候的陳品娘是想活著的。活在林資華身旁,活在林資華的呼吸中。燭光滅了之後,任何時刻都像日夜交會。陳品娘不再呼喚眾神,但是,一室幽光彷彿記熟了陳品娘祈求的儀式,她站定,對床舖投以注視時,深暗的空氣忽然縮緊,繼而鬆弛,眾神不待召喚,圍立著陳品娘。

陳淵。哪吒。土地公。黃偉、蔡復一。灶神。風獅爺。太武夫人。厲歸。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陳品娘不再開口、或在心中默禱。陳品娘失去了她的聲音。她摸索床底,觸著一瓶備妥的藥,打開它,毫不猶豫地仰頭灌進。

風獅爺倏地睜開雙眼。

前一刻,祂聽見沒有聲音的聲音。這聲音超越四季蟲鳴、蝙蝠振翅,以及一隻大蟾蜍,在夏日野林的微笑。那是鼕的一聲,時間落地、空間歸零。風獅爺眼前,黑悽悽、沉溺溺,祂在一間狹隘的房中。初始,祂以為做夢,回到不願再深入的墓穴。屋外微光透進,祂看見床上鋪疊完好的棉被,暗自慶幸這是一間房。祂靜心神,目漸明,看見陳淵、蔡復一、黃偉等眾神,或遠或近,參差站立。站擠著眾神,房間卻未因此顯得擁隘,牆退遠,邊界盡失,祂看見一個婦女持藥灌口,旋即倒臥、塌軟,白沫陣陣,湧出口鼻。風獅爺捻指一算,知道她是陳品娘,許配林資華為妻。林資華長病不起,未留子嗣,香火絕,路已盡。故而,她選擇以房間當她的墓室,她不渴望外界的一丁點光亮。她要死。

眾神圍繞站立,低眉垂首,眼前事,似僅幻影。

婦人雙十有四,身形瘦削,倒臥抽搐,彷彿雙腳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持住,用力甩動。口沫甩出她的嘴巴、眼珠子甩出她的雙眼,雙手握拳,遲遲不願鬆懈。雙掌之間,恰是死亡,她握得愈緊,軀骸愈抖得厲害。

她,自作孽嗎,該死得悽慘?

她,哪裡作孽了,她只是認命。

她,認了什麼樣的命?

毒藥入胃,變成火,熊熊燃燒。腹腔開始鼓譟,往胸腔逼迫。逼不進的,便以刀畫開,強行進入。她渾身上下變成一把刀,四處竄。她忍住一口擠到牙根的聲音,聲音們被她溶化,成為一陣陣白沫。她痛到幾乎暈過去。風獅爺不知道陳品娘死了沒?她抽搐漸緩。被甩走的眼珠子漸漸回到眼中央,陳品娘已放棄感受她的痛苦,痛楚遠了,陳品娘柔和地朝著冥空微笑。眾神聳然一驚,紛紛論斷陳品娘。

陳品娘,就該認了這樣的命,死?

陳品娘瀕死前,卻以她的微笑,把房間布置成一個新房。那是她的新婚夜,林資華身體健好,能走能跑能吃能酒。他雙親早逝,叔父撫養成人,堂兄弟個個成家立業,才看見自己形單影孤。叔父為他聘陳品娘為妻。林資華協助叔父料管農田庶務,協助農夫購種、採收、販賣,終年勞累,身體日虛。

清明節前後,氣候多變,早上晴陽,過午卻霪雨不止,林資華在田間淋了滿身雨。回家,微染風寒,但不以為意,不料,陰寒入身,吃了幾帖驅寒的藥,寒毒未去,卻徒增虛火。

虛火,也不是真正的火,沒有光,只有熱。蛋清洗不去,蛋黃無法生色。虛火無以煨暖棉被,陳品娘的手再快、再巧,賣出去的女紅也換不回驅寒滅火的藥。

林資華在眠寐中,常看見雙親的模糊影像,鬼火一般,忽上忽下跳躍。林資華從小就在演練跟親人的告別。一次次告訴自己雙親已死,卻未必真的死去。他曾聽說,倭國有鬼太郎,其父因病早亡,放心不下愛兒,致使他的一顆眼珠子跳出墳墓,變成一個眼妖,繼續看顧他的孩子。林資華常往父母墳塚,察看是否有一顆眼珠子或一根毛髮,鑽出墳。

金門有牧馬侯陳淵,三太子哪吒,土地公,灶神,風獅爺,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等信仰,黃偉、蔡復一、太武夫人等傳奇,抑或厲歸,一個額前刺有蛇紋的土人軼聞,卻無眼珠妖怪。妖若不在,神何在,鬼又何在?林資華長臥床,幾次矇矇睡著,都以為死已將至。他醒來,兀自看見鬼火抖動。鬼火,猶如他身上的虛火,有光卻沒有溫度,有火卻了無暖意。他強打精神,看著服侍他吃藥的妻子。他的命不能就是她的命,她該有她自己的命。妻子卻不這麼以為。

此刻,他從大廳立起身來,拍拍衣裳,全無病痛。他想走到房間,再看一眼妻子,沒料到房內,眾神圍立。他大驚,警覺事情有異,忘記鬼神分際,忙擰轉身子,挨進眾神之間,看見妻子倒臥在地,已是個瀕死之人。他護衛妻子,將妻子跟眾神隔絕起來,依稀妻的死,正來自眾神的怨念。

孩子啊,神,豈會企盼人死?一個柔和的聲音傳入林資華耳朵。

陳品娘只是認命罷了。又一個聲音。

林資華怒視眾神,見死不救,何為神?

孩子啊,神,並不是萬能的,當一個人尋死,神又有什麼辦法?人,哪是神可以論斷的呢?能論斷的,是他們自己的心,他們的後代。

林資華反問,神,難道就沒有心嗎?

眾神面面相覷。人膜拜神,祈求靈驗,人們稱神有靈,卻未曾稱神有心。眾神啞口無言。

林資華想到自幼雙親早亡,辛苦一生,卻勞碌而寂,苦從中來,哽咽悲泣。眾神看著一個哭泣的鬼跟一個瀕死的人,人鬼殊途,卻一樣愁苦。林資華大喊他的妻子,不該這般死去,眾神慈悲,救救她。眾神回應人們祈求,但如何回應一個鬼?

風獅爺看著林資華夫妻,再看看眾神,拿不出主意。一個聲音說道,在神的眼裡,人鬼殊途卻同歸,神的慈悲正來自祂的憐憫。風獅爺想起墓穴中的婦人,想起她如何盼望外界的一點微光,以及她肚腹內的心跳聲,如何黯淡如微燭,再寂滅死槁。

剎那間,風獅爺耳中響起百年間,人們跟祂祈求、祂卻充耳不聞的各種聲音。祂了無負擔地聽著這些遲來的聲音,一句一句,分屬不同年代,一字一字重疊,卻絕不混亂。人們的祈求,終於又是聲音,而不是鼕鼕鼕、咳咳咳或者崩崩崩。婦人帶著對孩子跟丈夫的愛,走入墓穴。風獅爺想到這兒,不禁哭了起來。

原來,神有淚水。

風獅爺徬徨未定,心中暖意自升。祂的心思傳達給眾神,狹隘漆黑的房間,光明綻放,神采奪目。祂看見陳品娘滿足地微笑,緩緩閉上雙眼。

5

正月,有兩種臉色。一是過年期間,紅春聯、新衣裳、燃炮火,儘管樹枯風寒,卻生息盎然。年一過,像偽裝的把戲已被識破,天寒、地乾、風更狂。正月,卻在林家有了第三種臉色,元宵還沒到,陳品娘留雞蛋、備香燭、裁祭品,彷彿才要過年。

農曆十八,風獅爺生日,是林家在正月的第二個年。林乃斌持雞蛋,興奮地尾隨陳品娘進廚房。陳品娘鍋蓋一掀,熱氣蒸騰,林乃斌已知道如何不把蛋煮成蛋花湯。蛋,沿著鍋的內緣輕置,雞蛋滾進沸水,感受浮力,隨熱流左搖右移後,安然著立。林乃斌愛看雞蛋入水,暫時的失重漂浮,虛虛恍恍,如同一個夢。

煮熟一顆蛋,像見證生命的轉換,它的漂浮是它的掙扎,它的詢問。林乃斌不由得問陳品娘,若不煮蛋,就可孵一窩雞了。

陳品娘知道他的心思,微笑說,蛋哪,有拿來孵、也有拿來吃的,再說,風獅爺愛吃雞蛋。

母親哪知風獅爺愛吃蛋?林乃斌知道自己愛吃,尤其雞蛋染紅,味道格外喜氣。

雖是風獅爺生日,卻不見村人大張旗鼓祭拜,只陳品娘提香籃,攜林乃斌,頭戴帽,頸繞巾,圍堵強風,打燃香燭。若干年後,林乃斌才知林資華、陳品娘並非親生父母。親生父母是叔公六子,過繼他與陳品娘,延續林資華香火。母子倆跪在風獅爺跟前。寒風凜凜,風獅爺大紅色法袍被吹扯得啪啪響,陳品娘喃喃祈禱,每說幾句,法袍啪拉幾聲,彷彿一問一答。

人跟神,真能說上話?

神的眼,看得見世間?

神的心中,真的有人嗎?

林資華罹病那幾年,陳品娘篤信神。她召喚正神、俗神跟偏神,無神不拜、無神不求。她的祈求不限於形式,在刺繡時紋入善念,飼養雞隻時散布佛說,然而,祈求神聞問人間疾苦,難道是消解苦難的自圓其說?正月十七,當她竊喜丈夫熬過了年,病色漸緩,得以起身喝粥,隔天一大早,陳品娘摸索雞窩裡的蛋,打碗湯,在房間點盞微燈,正要扶丈夫起身食用,卻發覺林資華已缺了一口氣。他的身體少了一口氣疏通,蓋再厚的棉被,都抵擋不了冬風凜凜,鑽窗縫,尋被隙。林資華不喊冷,不唉疼,他遠離人間苦,他留下人間苦。

六叔打理張羅林資華喪事,停柩客廳。一整天,陳品娘恍然不知所以,呆坐客廳。過午,六嬸端來的一碗粥,幾碟菜,也缺了一口氣。陳品娘心念一動,踱進柴房,從雜物櫃拿出前一年耕種時用剩的藥罐。藥不多,她一瓶一瓶蒐集,得足該有的藥量,放進房內。她進客廳,看一眼躺在棺材裡,正衣冠、穿華服,兩腮還抹上一點紅的林資華。一天不到,丈夫已非她認識的人。她走回房。床上棉被不再蜷縮暗動,整齊摺疊,餘下大量空白。那些空白,她一個人填不滿,那些空白,也沒有子嗣填補。

陳品娘站在陰暗的屋內,沒有一盞燭光。她持藥罐,仰頭灌進。不知道蟲蛾啃食藥物時,能有味蕾辨覺滋味嗎?在飛快的一瞬間,酸的、苦的、澀的、嗆的味道,直摜腦門。陳品娘內心大聲吶喊,這就是藥物、這就是人生,這是沒希望沒有神也沒有人的味道。這就是死。再來就是痛。痛人間、痛眾神、痛死亡。陳品娘咬住唇,像一條魚拚死咬住餌,罷不了口,唯死而已。

知覺散失,陳品娘的眼皮漸漸沉重,卻無法閉上,反而愈鬆愈張愈開。陳品娘看見林資華來接她。她微笑。雙臂沉,她無法舉起,喉嚨啞,她無以說話。不僅林資華來接,眾神跟著來,陳淵,哪吒,土地公,灶神,風獅爺,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黃偉,蔡復一,太武夫人,厲歸,環立暗室。

眾神如法輪,繞著她轉。林資華不再往前進,他成為法輪的一部分。她聽見林資華哭。一個哭泣的法輪。

一頭獅子倏然躍出兜轉的圈圈,帶著悲傷的表情跟溫暖的光芒,朝她的雙瞳撞進。明明在她的體內,陳品娘卻能看見獅子張吼。陳品娘認出那是風獅爺。風獅爺吸氣,脹起了腮幫子;再吸,胸膛飽滿;再吸,四肢脹,跨下巨大的葫蘆變做大酒甕;再吸,毛髮豎立、雙眼凸起。風獅爺再也吸不了任何一口氣,卻還繼續吸氣。泥塑的法體龜裂,青紅交錯的血管隱約可見。祂再吸。轉動的法輪忽然停止,眾神垂眉,看著風獅爺。祂再吸氣,多吸這一口氣,跟下一口氣。風獅爺雙眼痛紅,猛然張口大吼,祂所吸入的這一口氣跟下一口氣,從陳品娘體內急急竄起,一口蓋過一口,成為洶湧的聲浪,撞擊陳品娘緊閉的嘴唇。

風獅爺再度大吼。

祂的吼聲,從陳品娘口中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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