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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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寧日

2006/01/24 06:00

◎周丹穎

事後舒曇景回到螢幕前,瞪著其上橫向爬行的字串,久久拼湊不出左右符號串聯出的意義,而不過一刻鐘前她在同一位置上曾有過某種即將暢通無阻的念頭就要湧向天靈蓋的預感。這念頭被生生截斷後上下文便少了合適的轉接頭,甲學者的論述成了牛頭,乙學者的看法成了馬嘴,掩藏在第一人稱複數背後的舒曇景個人卑微的意見付之闕如。「De ce point de vue nous pourrions dire que……」此類關鍵字串在她呆滯的目光下漸成無用斷橋一座,只得倒退拆除,半日的工作喀噠喀噠地鬆垮下來。

舒曇景往前重溯甲學者言及的影像中之時間變數,往後檢閱乙學者代之以空間感知分析的評論,詳情是愈想愈模糊,推銷員丙平穩具說服力的聲音卻以畫外音方式重現,其難纏的千百項論據介入兩者之間, 這叫做( 不由)自主的記憶。

如要使用倒敘的話,事情是這樣的:時間和空間交會在門前的某個虛點,被推銷員丙先生占據,跟無線電視網有關,跟無限寬頻上網有關,跟超優惠電話費率有關。舒曇景費力地一一擊破,她重複著不需要不需要真的不需要,無效。改口說再想想再看看再聯絡,留下丙先生聯絡方式才得以正當闔上門,不致讓人產生彷彿好意被辜負的負面印象。

這幢有兩道密碼門和一個管理員的公寓從去年底開始失去了過濾訪客的功能。除卻每年耶誕節前抱著新年年曆委婉曲折地登門收小費但從不曾把掛號信直接送到住戶手上的郵差不談外,自稱上帝使者的也曾長驅直入,堅持且用力地長按門鈴。舒曇景每每猶豫再三後還是開了個門縫,一開便全盤皆輸,花錢行善/消災了事。並不開門見山的上帝使者丁以誇張顫動的嗓音說他照顧居家老人,以音樂淨化輔導少年心靈,乃抱有「老者安之、少者懷之」職志之士。在以不信教為由反反覆覆擺脫不了的情況下,舒曇景改口問他隸屬何協會何教會,或許將來有機會親自去望彌撒云云,他則從亂七八糟手札中翻出與問題毫不相干的破剪報及信封。舊信封背面潦草寫著數種捐款方式,使者丁伸手暗示支票為佳,開給本人即可。在舒曇景如墜五里霧般緊盯著歇斯底里的字跡時,上帝的使者又雙手合十、臉上仰四十五度,加強語氣說明他曾突破萬難到北韓傳道,想必女士您了解這有多麼艱辛。

一袋接一袋扔出的誆騙沙包破洞百出,超寫實的瘋狂纏得她不管以哪種合理論據都脫不了身,最後她找了兩個銅板奉獻才迅速地換回安寧。

舒曇景在這樣的倒敘中忽然對貝爾先生某日晨起告訴她的一個夢略有所悟。

夢裡貝爾先生發覺他的房子、院子裡出現大量不請自來的各色動物,未經他本人允許便奔跑蹦跳、侵占他的生活空間。其中他只對兔子和紅狐狸這兩種動物有印象。貝爾先生在夢裡抱著頭大叫:「我只要簡單的生活!簡單!」然後把白胖的兔子丟給了紅狐狸解決。

十分滿意自己的處置方式,貝爾先生醒來後隨即望見爬上他肚皮撓抓索食的兩隻貓,頓時升起一股類似被逼上梁山的感慨。

事實上除了實體出現的不速之客,整日待在螢幕前試圖長篇大論的舒曇景也經常連續接到來自銀行、保險公司、兼營五花八門業務的電信公司的促銷電話。有時候一個下午可以像中選的幸運兒般接到三通以上。而想杜絕這些干擾,除了拔掉電話線外,人們必須從一開始就另繳月費給龍頭電信公司好讓家用電話號碼不會出現在黃頁電話簿上,或是另行安裝靜音及來電顯示功能。再不然就是順遂這些強力促銷者所願,只使用最便利實用且越來越先進的手機。

貝爾先生晚年聽力嚴重衰退,除了放在床邊的老式收音機他還聽得清楚外,門鈴與電話鈴響他時常充耳不聞。人們說話說得太快太急他也常接收不到訊號,沮喪之餘,久而久之他也發展出一套應變表情。於是與年邁的貝爾先生談話的人總覺得他彬彬有禮,雖不會馬上答腔,但目光深邃專注,似乎在思索著你話中的深意,不莽撞下定論。

大部分人都誤解了貝爾先生的重聽,他只是不好意思總叫人重說一次而已。或許換個方式想,他順勢擺脫了現代人永無寧日的生存模式,絕大多數不重要的資訊他從此不詳究了。

想到這兒舒曇景不禁發覺已有一段時間沒打電話問候貝爾先生了。而先前打過的電話,照例是沒有人接,獨居且拒絕助聽器的貝爾先生很可能也不會費神聽留言。足不出戶的舒曇景忙著生產論文也就忘了多方探問貝爾先生是否安在,算算上一次成功和貝爾先生講到話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那時他剛好坐在電話旁打盹兒,因為也日漸衰退的視力讓他閱讀起來分外吃力,一章節未讀完眼皮就沉重起來。「幸好外面天氣不錯,落地窗就這麼開著。」當時貝爾先生這麼說。他的意思是不必不斷起身為三心二意、一會兒進一會兒出、頻繁摳抓兩側玻璃門的兩隻貓做門房服務。

舒曇景決定結束與檔案僵持不下的局面。才連上網,遠方友人戊的哭訴便叮咚一聲隨著藍色長方格跳出來。徘徊於數個視窗間,佐以霹靂火般愛恨情仇延燒糾葛匯報,舒曇景最終必須面對這樣一再重現的問句:「妳覺得我下一步該怎麼辦?收手還是……?」一百通電話留言,兩百通簡訊,三小時痛罵狼心狗肺,達成四點共識,分手五年、許久不見的已婚男友終於肯在第一點中承認遠方友人戊當年的情婦名分,友人戊說她被傷害到六親不認的地步,七情六欲無處寄託,八表同昏,久久不能釋懷,十個星期以來時空彷彿倒流倒置,每走一步就像倒退一步,追本溯源是前世冤孽,輪迴到今生命盤相剋,訴諸理智無效,命啊命啊,命運的網啊! 天啊天啊,無力回天啊!啊然後妳覺得我下一步該怎麼辦?舒曇景猶豫地敲擊著鍵盤,思考該怎麼措辭把這些散落的陳述串聯起來,然後從中間切入,正反詰辯,反覆推理,盡力給予中肯的外人意見,好讓提問者感覺獲得回音,得以暫時通體舒暢地帶著結論安穩入眠,不會因遭受收話者冷落而更加愁腸百轉。

好不容易找到回答方向,埋頭打完一個完整句子要按下送出鍵的當兒,舒曇景忽然看不懂自己正要傳出手的句子了。「問零沒貨驚什刻好了」。神奇輸入法自動串出解卦似的文字,卦象混沌不明,連帶地連解卦文字也費人思量,愈解愈玄,本來要講什麼竟然記不得了。舒曇景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字打錯了導致這種亂象,友人戊看著視窗下緣「對方正在寫入訊息」的字串消失了,急忙發出一連串的問號,追問那可能已被修改放棄的原始對策。

舒曇景只得照原樣送出,茫然地盯著螢幕,心想友人戊說不定能憑著多年的網路溝通經驗從中理出正確的意思。

等了好一陣子,對方卻遲遲沒有反應,連回問這是什麼鬼話的舉動也沒有。

她不禁狐疑地揣想對方是否已毫無障礙地解碼而又悲從中來或怎的了。舒曇景趕緊再埋頭苦打,想問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一抬頭,發現滑鼠游標皆已死釘在靜止的視窗上, 不會閃閃跳動了。以同按三鍵突破封鎖無效,電源開關也起不了作用,舒曇景只得生生把插頭拔起, 再插回去,重新開機。

風扇再度運轉,畫面全黑。電腦讀取開機檔時,從內部傳來喀噠喀噠清脆如小馬原地踏步之聲。

小馬輕快地繞行某點,就是不肯進入彼端那扇窗。

打了無數求救電話,市內、長途、國際、特別號碼,被判定腦死的並沒有因此起死回生。舒曇景一邊疲憊地打包故障電腦的軀殼,一邊想著被她拒於門外的超優惠電話費率果然也是有存在的理由。

十五分鐘後她抱著紙箱下樓,到附近的郵局排隊;再十五分鐘後她將薄薄的掛號包裹回執塞進口袋。郵局的電動捲門卡噠卡噠地在她身後降了下來,而初夏傍晚的天光仍維持著午後三點的假象。舒曇景不自覺吹起口哨,拖著散漫的步伐往回家的路上走,穿越區公所前的廣場。廣場兩側嵌有左右對稱的整齊花圃及筆直的樹列,長椅等距排列其間,上頭坐滿了閒話家常、享受陽光的本地銀髮居民。兒童的三輪車、滑板車、遙控汽車在空地上疾馳衝撞,舒曇景一一閃避,然後繞過一旁暫停的推車。推車上若有所思地吸吮指頭的嬰兒看著廣場上的人們,不時抬頭張望半路停下來與舊識聊天的母親,彷彿懷抱著一串不知如何表達成句的疑問。

舒曇景走出區公所領地,繼續沿著一排圍牆漫步,圍牆盡頭右轉就到家了。她感覺全身掛滿了疲倦,像是已步行了一整個下午、卻什麼景點也沒參觀到的觀光客。牆頭上,一隻體態健美的黑貓敏捷地從右後方輕易超越了她,牠高高豎起的尾巴尖上有一小撮白毛,左搖右晃,像導遊的小旗幟,自顧自地往前挪移。舒曇景正想開口叫牠走慢點兒,說後面跟不上,卻發現黑貓領的是慢條斯理跟上來的白貓而不是她。居高臨下的纖瘦白貓經過她耳邊時瞥了她一眼,但步履始終輕盈規律,無一絲凌亂。舒曇景目送黑貓、白貓一前一後跳進了圍牆另一頭,她這落單的隊員於是加快了腳步,匆匆抵達牠們跳躍的定點,雙手扶著牆,踮起腳尖往另一頭張望。

雜草叢生的院子兩側躺滿剛砍下來的濃密樹枝,從被截肢的樹叢中間看去,可隱約瞥見一株株偎著石磚縫隙斜長出來的小野菊正隨四周氣流顫動。帶頭深入這片蓁莽的黑貓在其間忽隱忽現,熟練地穿越不規則的野草及青苔;白貓不疾不徐跳到圍牆附近高高的樹枝堆上等待,一邊觀察著黑貓的行動,一邊瞇著眼睛打量從牆後露出半張臉的舒曇景。

從能見度有限的院子深處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持續了一陣後停止,又重新響起,如此數輪,十分堅決且規律地重複。舒曇景挨著牆屏息聆聽,這聲響後來忽然轉成了雙重變奏。時間不可計量地過去, 舒曇景不知等了多久,天光在雲的背後開始有漸漸暗沉下來的趨勢,她這才發現白貓早不在原位戒備了。

院子深處終於有了新的動靜。

「晚安,最近好嗎?」舒曇景高聲向出現在落地窗旁的貝爾先生致意,驚嚇了數隻麻雀。

貝爾先生辨認出牆外的招呼聲,緩緩撥開樹叢,微笑點頭,問她上樓前要不要進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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