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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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嬉遊一九八九〈下〉

2012/03/13 06:00

◎賴香吟 圖◎吳孟芸

是的,難堪,這兩個字像石頭壓上我的心口,我想推開方方,跑出去,跑得很遠很遠。我自怨自艾想起我那很遠很遠的村子,做為村裡少數幾個出外念明星學校的孩子,進了高女校門,父母以為我已經保送上壘,屬於我的故事會自行開始,殊不知天下之大,秩序之外還有秩序,名次之外還有名次,在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之際,我就落到了中段,成績,姿色,甚至說話腔調,那麼一大群人,一比之下,什麼都不是了……

簡直就是個開了一半的玩笑,說了一半的故事。

想來是從那之後我忽然就懶了。

可憐方方事到如今還一心幫我造大學夢,她以為只要讓我成天捧著書,夢自然就會實現;就像當年高三,督促我收心讀書,甚至挪時間幫我補習。朋友苦心她是做夠了,但事實真相是我如何開得了口說:方方,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有本事,說念書就念得好的。我只能懊惱地拒絕她,躲開她,成日窩在校刊社充老大,言不及義。

「妳在逃避聯考。」我記得當年她說得咬牙切齒,唯恐我不明白似的。

黃昏躲開塞車,散步回家,心情不錯,迎面卻碰到政治系守在樓下。

最近方方不接他電話,他卻發癲死打,這星期還改來住處守株待兔。我強作無事掏鎖開門,身後傳來他漂亮的捲舌音:「請問,張方娟最近是不是常常不在家?」

「我沒注意。」我頭也不回,鎖開了,正要閃進去,政治系好大膽子居然敢扯我手臂──我轉身欲發作,卻看他蒼白一張臉,眼光直楞,口氣吞吞吐吐:「她,是不是愛上別人了……?」

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這些大學生都不怕尷尬嗎?「我不知道。」

「妳知道的。妳知道她最近老避著我,人找不到,電話也不接……」不好開口的話都說了,這政治系像是把我當熟人似地講起來:「不可能莫名其妙這樣子,一定有什麼原因……我在想,是不是她愛上什麼人了……請問,妳知道她最近和什麼其他人往來嗎?」

「對不起,這是她自己才知道的事,要不也是你們之間的事,我實在不知道。」

一個大男生,這樣朝著人叨叨絮絮,何況說來我其實是個不相干的人,這使我心底生起氣來:「請你回去。」

他垂著肩膀,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沉溺著。

「你走吧。」我只好再說一次:「她回來我叫她給你打電話。」

進屋沒多久,方方開鎖回來了。

「剛政治系來過。」

「我知道。」她回答得很順。

這是什麼意思?

「妳和他講話的時候,我看到了。」

「既然這樣,妳為什麼不出來自己跟他講?」

「我跟他講不通的。」她看我一眼:「我就在等妳回來,看妳能不能把他支走?」

「拜託,那是妳自己的事,好嗎?」

「妳就幫幫我會怎樣,我又沒求過妳。」

這話聽起來有點刺耳,我忍著沒反應。

方方不知道是沒知覺,還是也後悔話說快了,轉身進洗手間忙弄一陣,出來時清爽簡單地在我面前坐下,一副要和我從頭說起的樣子:「他早上七點鐘就在那裡了,我回來看到,只好在附近晃……」

接下來的話,我怎麼聽還是生出刺耳的感覺。早直覺方方不喜歡政治系,但那畢竟是我的判斷,而不是方方所表現的,她表現出來的,也許就像政治系接收到的,是一個女朋友,但此刻方方卻說政治系誤會她,政治系太快把她視為所有物,她已經好幾次拒絕政治系,她只是把他當好朋友,這和愛畢竟是不相同的……

整個過程我都沒插話,因為我不同意方方,我不以為這是一廂情願的事。講完一大段愛與不愛,方方接著又說,因為政治系這樣等門,上星期她去申請了學校宿舍──

聽到這裡,我心震了一下,覺得好像是件重大的事,但一下子也找不著什麼足以聲稱重大的理由,直覺方方理應事先和我商量,但轉個念頭又慶幸她什麼也沒提──那片刻,我的思緒亂掉了,疑心這是什麼暗示,疑心我和方方之間有什麼東西已經耗盡了,而這個耗盡是我們不知分寸造成的──

我該後悔這一切從頭的決定:不該和方方重逢,不該到台北來,不該和她住在一起,不該用她的錢……

但這些都已經發生了。

胡思亂想間,聽到方方變輕鬆的聲音:「剛才你們在門外講了些什麼?」

「妳自己不處理,還管我們講些什麼!」我聽見自己的口氣很壞。

我想她也聽見了。僵持著,沒動靜。

但我竟又說下去:「妳這樣逃避不是辦法。」

明明是夏天,空氣卻是冷的。我住嘴,緩下自己的情緒。

偏偏換了方方轉頭看我,眼神冰冷而尖銳,久久,仇人似地迸出一句;「妳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這段時間裡的沉默,靠的其實不是相互理解,而是各自的忍耐與自尊。我忽然生氣起來,揮手一掃,桌上書物摔落滿地,情勢之亂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夏日正午的陽光,使這城市宛如一座玻璃之城。台北真熱,比我所經歷的南方盛夏還要更熱。午餐休息時間,我患病似地趴在桌上,窗外遠遠瞄見公司幾個熟識大姊正趕著穿越馬路,影子很短,大家說說笑笑。

來台北就快一年了。原計該去的聯考畢竟沒去,這兩天的報紙,想必處處都是考場情況、考題難度吧,討厭,真使人討厭。沒錯,我又錯過了一年,留級,落榜,一年又一年。台北顯然白來,那麼,我還留在台北做什麼?接下來,要繼續留嗎?一想這些問題就心煩,是的,心煩意亂,沒個打算。

我振作起來去倒了杯水,從抽屜抽出那本剛買的《野地》;我和方方高校時代的必讀雜誌,那時校刊社的人總搶第一時間去圖書館看當期《野地》,品頭論足誰誰誰又寫了什麼,誰誰誰八百年了還在寫同一種東西,是友情媒介,也是互較高下,就像所有文藝青年一樣,我們在校刊上比稿,想著接下來,有一天,我們會有能耐把稿子投到《野地》去。

不過,事實上,離開校園後,我不再那麼惦記《野地》,頂多也只是像昨日經過書店隨手翻翻罷了。孰料在這一期的《野地》,長串的作者名單裡,我看見了一個名字:張方娟──這是我買下它的原因。

台北是什麼?最近開始流行起來的專題做法,我找到方方的篇章。

之於她,台北是聽不完的演講,看不完的電影,說不完的理想,唱不完的Joan Baez 〈Imagine〉:你可以說我是愛做夢的人,但我不是唯一的一個……

這不是謊話嗎?她不是說她聽膩Joan Baez了,之於我呢,台北是什麼?我心煩意亂,一股氣脹著胸口,難受。

台北是喝不完的水,等不完的紅綠燈,數不完的人……我無意義造句,──台北之於我是無意義的,不,毋寧說,我之於台北是無意義的吧……

相對,台北是方方的夢土,撒了種子會發芽的──上了名大學,搖著知識分子般的筆桿;我們以前的夢,不過如此。如今台北是什麼?我趴在床上寫情書,方方坐在書桌前寫台北是什麼。當初聯考把我們分開,如今筆桿又會再一次把我們分開。我看著方方名字端端正正列在作者名單裡,像當初那名字也曾端端正正列在校園成績冊,列在活動公布欄,列在校刊編輯名單裡,可那同時,我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是啊,我與方方,方方與我,我們曾經並排在一起……

然而,今天,和方方並排的已經不是我了,我在紙上反覆塗寫自己的名字,直到方才那些好心大姊幫我帶便當進來。排骨飯,又是排骨飯,對我來說,台北就是排骨飯吧。

方方搬走了。政治系也跟著消失。整個秋冬,留在台北隻身生活,上班下班,吃便當,看電視,算存款,行徑就像從小聽到大的老歌謠:為著將來,出外來打拚,可我並沒有想要打拚什麼,我不是上來念補習班的嗎?和同事瞎混,跟會,講男朋友,講老公,和同事去睡忠孝東路,滿街蝸牛,圖個盡興好玩而已,我懶得去想這是不是政治,也懶得想起方方。生活裡可以傾訴的還是只有那每日一信,〈Somewhere in Time〉。我繼續給趙偉寫信,繼續讀趙偉寫來的信,點著燈睡,直到黎明,鳥叫得滿空吵,醒來抹抹臉,探探信箱,平凡的生活。我學著定論自己,原來我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以前在方方眼中大膽、反骨的楊臨玉,眾人眼中帶壞張方娟的那個楊臨玉,原來只是一個很快就疲乏了的角色。我知道生活總會妥協,但沒料到這麼早。

天氣愈來愈冷,賴床滋味何等溫暖,遲到,遲到,又遲到。我不在乎,大不了走人。等趙偉退伍,我會和他一起回台中去。趙偉都想好了,先到別人公司去當一、兩年伙計,搞清楚狀況,再和家裡借點本金,開間屬於自己的工作室。這是他的夢,一個我可以依附的夢,他也拿得出籌碼來實現的夢。可是,這個夢還得等上十個月。遙遠的金門,該死的金門,沒想自己竟然對著一座封鎖的島嶼寫了數百封信,我想,我所有的文采約莫都淹沒在台灣海峽裡了。趙偉說他們那裡每個人都在等電信局開放通話的明年第一天,等,我們每天都在等,趙偉說他一定會在解禁的第一天撥電話給我。

一年就要過去了,這一年,那麼重的開始,這麼輕的結束。週末早晨,本該睡到天荒地老,黎明哪來好大一波喧囂吵醒了我,警車和消防車音響交雜,尖銳又焦躁,難不成就是近處一場火勢?我繼續窩在棉被裡,沒緊張也沒好奇,事不關己想到的是小時候村子裡某戶人家整夜燒光的畫面,那時多麼懸疑、多麼恐懼,童稚的我被大人緊緊握著手,夢般飄搖的火光裡人影幢幢,喊聲此起彼落,終而,最後,人們放棄似地看著火舌愈竄愈高,燒亮了整片夜空。

隔天早上醒來,一切都安靜了,像一個節日狂歡後的疲憊早晨,村裡的人都起遲了,空氣裡有灰燼的味道,我跑去看那間屋子,全黑了,燒空了,留下一些器物的殘骸,微弱提示那屋內曾有過怎樣的生活,泥土灰燼吁噓冒著餘煙,幾隻野狗在籬笆外觀望著。

我起床弄醒自己,出門去吃早餐,沿途沒有發現火事痕跡。信步走到金山南路,鑽進戲院去看《悲情城市》,早場特價,觀眾稀落,多合適於銀幕上憂鬱的遠景。那些畫面之於我有些熟悉,有些生活氣味和我早晨想起的兒時記憶是類似的,可我又說不上哪裡不對,有些太虛美,有些放錯了位置……遙遠的靜謐與粗暴的喊聲交相雜沓,情節跳動如此厲害,我感覺自己被拉進去又摔出來……

忽而我意識到自己眼淚爬了滿臉,不是因為電影使我悲傷,而是不知從哪個畫面起,我徹底迷失在電影之中,找不到情節脈絡,找不到情緒出口……我哭起來,天啊,什麼時候我竟然成了一個看不懂電影的人,是什麼怪獸把我的記憶咬亂了,讓我渾然不覺,語焉不詳,啊,我真的變傻了嗎,我的年少什麼時候用盡了,從拒絕聯考開始,再到躬逢其盛於解嚴,我以為自由豐沛的階段已經來到,可結果,結果,我只是毫無準備地變成了一個沒有特色的人……

我在為什麼流淚呢?恐怕我連這些也分不清楚了,電影畫面最後停在餐桌上,扒飯的人進來一個又走一個,老夫殘子,孀婦幼兒,這一群人到底怎麼了?碗盤噹啷噹啷,躲在終場音樂的黑暗中,我繼續哭著,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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