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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三十歲的,雨季

2012/03/18 06:00

三十歲的,雨季

◎張耀仁 圖◎顏寧儀

三十歲以後,還會喜歡雨季嗎?

雨落在海面,海湧向岸邊,傘放大了海與雨的纏綿。氣象報告說,今年第一個雨季終於報到。但三十歲的夏天,其實有沒有雨季並沒有太大的分別,辦公室裡永遠保持乾燥,茶水間是唯一的想像,想像下班之後至超級市場買一條魚、一把蔬菜、幾盒冷凍水餃,奢侈的話,也許多帶一瓶紅酒,但不包括酒後的夢想。夢想被擲入遙遠的岸邊,即使最酷熱的7月我們仍然不打算靠近海,甚至拒絕海──台北也有海嗎──有時我們會這麼困惑,忘記十五歲那年在海岸線前許下的誓言,漆黑的防波堤上浮湧著鹹與甜的混和,那些親愛的不知所措的吻。

三十歲以後,還想淋雨嗎?

也許不,也許在更早之前我們便不再記起那些潮濕的氣味。淋雨是會感冒的,妳說。妳在家裡角落擺上三個一百元的特效除濕劑,外加冷氣二十六度與電風扇,妳說,這是最好也最省電的除濕組合。所謂壯年聽雨──聽說黃金要漲了,房價要跌了,幾年後我們的保險可以領回多少紅利──啊,你怎麼還不去洗澡?怎麼還沒吹頭髮?今天晚上需要敷面膜嗎?屋外滴滴答答,新聞主播還在歡呼雨季的到來,但關於這座島上有雨沒雨都差不多,空氣裡始終聚合著濕度,宛若我們的記憶裡始終是雨天。雨是漸漸滲進來的,在夜底,一點一滴冰涼如蛇,如夜色覆蓋夢境。夢裡她穿了一件紅洋裝,表情蒼白而不帶感情,怔忡站在醫院的長廊盡頭,手裡牽著一名孩子,孩子喊聲什麼,我便醒了。

醒來之後,發覺地板爬滿了水,分明是七樓的公寓呵,竟一寸一寸淹起水來。她聳聳肩說,沒辦法,自從921大地震之後,房子或多或少出現了難以彌補的裂痕。「昨天晚上,雨真的有下得這麼大嗎?」我們困惑著,忘了昨晚放縱的爛醉,甚至忘了彼此在耳邊低喃時的激動──那個始終讓我們猶豫的動詞。

隔著霧的玻璃看望

三十歲以後,還能成為雨人嗎?

我們被困住了。她說。1988年的達斯汀.霍夫曼以及湯姆.克魯斯,《雨人》,講述自私的弟弟如何挽救自閉症的哥哥,如何在歷經漫長的偷拐搶騙後,猛然覺醒愛之可貴,夢想無價。啊,她說,看看他們,當時多麼年輕啊──當時我們多麼年輕:額庭尚未有雨珠停駐的皺摺,眼睛濕黑,看望這個世界的方式始終隔著起霧的玻璃帷幕,一切看來都很美好,一切也確實那樣美好。不若後來蒙上灰澹的我們的瞳仁,一樁又一樁的心事像甩也甩不掉的脂肪,無論我們怎麼努力身材總會走樣。但夜闌人靜回想起來,那些最急迫的往往是最不重要的事。

一如此刻,雨聲放大屋內停電的事實,就著將明未明的天光,依稀能夠分辨出她圓潤的臉、穿戴整齊的套裝──幾天前,才抱怨它們讓人變得太胖、太不上相──此時此刻,光度脆薄,什麼都像素描簿裡似有若無的筆觸,唯獨床舖湧現她頸後淡淡的薰衣草香(何其舒眠的氣味),以及衣櫃悄悄流洩而出的樟腦丸、棉絮……我們包覆其中,分別那些差異:這是妳的髮夾、那是我的背心;這是妳的戒指、那是我的手環……

「我們──」

冷不防,哪裡傳來低低的嗚咽,我們詫異相望,側耳傾聽。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房間彷彿生出了腳,兀自蹣跚而行。可以想見,雨水正突破抹布堆疊的防線,窸窣流向桌椅、洗衣籃、書櫃……屋外大雨滂沱,全然灰濛濛的早晨。也正是因為這樣昏沉沉的颱風天,使得我們的心跳不至於太過突兀。(是啊,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們怎麼會躺在一起?)

她翻個身,髮香落到我的鼻尖上,窄瘦的背影浮動著一張意味深長的表情。我枕起手,回想昨夜發生的細節──各自心有所屬的兩個人──雨聲爬行,流經的水漬像空慌的生靈:酒瓶漂移、鋁罐滾動,叮噹叮噹、鏗咚鏗咚,很煞風景的音調,卻是內心翻騰不已的背景樂。

三十歲以後,還足以再愛嗎?

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天花板變成我們唯一的倚靠,大片空白鎮住我們的心緒。順著微弱的光照看去,昨日帶來的野薑花被雨逗開了,蕊心勃發,一縷幽香鑽入我們之間,枕著我們的手臂依偎著夢。那股懸浮的腥野慢慢慢慢沉降,也慢慢慢慢束收,擾得我們好似處於潮濕的花萼內,激動的悲傷的什麼全被吸納殆盡。原本該是正常的上班時光,卻被臨時宣布的停班停課給攪亂了。我們保持緘默,聆聽窗戶震響,聆聽內心捨不下拋不掉又經常令人憂煩的情感。於是我們各自返家,不再思念那一場雨季,也不再想望擁抱時的溫暖,只是思索著該如何向另一場雨解釋?

妳說:昨晚你去哪了?我說:就是和幾個同事聚聚。妳說:我打過電話,小馬說沒見到你。我說:那是他醉了。妳說:那會計師凱芬也醉了嗎?你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要騙我?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憑什麼不愛我?我哪裡不夠好?我沒再說話,站到窗前揣想三十歲以後的全部,包括那本想看卻始終沒有結局的小說,那場未完的旅行一直欠缺票根,以及那些從前錯失的傷害與情感──情感怎麼樣?你還想和誰怎麼樣?你要知道耶,你結婚了啊,你是人夫喔,你在不滿足什麼?難道我為你付出的還不夠多還不夠努力從二十五歲到現在你浪費了我多少青春你也不想想看!

現實總是乾旱頻傳

看來,這場風雨一時半刻不會停了。行動電話依舊是靜音。時間感一併失去。唯獨那只叮叮噹噹的酒瓶還在耳邊響著,載浮載沉的姿態像掙扎的姿態,打算向誰求救?

我們真的被困住了嗎?想起最初雨季裡的夜市,人潮群擠中握住了她的手,然後就是永遠地握住了。那時候那樣篤定,為何此刻竟感到一絲絲害怕?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嗎?雨落在海邊,海拍打著我們的腳踝,我們奔跑著淋雨以及大聲嬉鬧,追逐的同時赫然發現遍地死去的水母:透明,澄藍,近乎果凍般柔軟的屍體,整片沙灘遍布一圈一圈這類無聲無息的闇影──似乎有什麼也從我們心中死去那樣,關於生命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彷彿感染了村上春樹般的憂鬱,我們這麼質疑世界,質疑一場又一場沒完沒了的雨,並且開始逃離。

但後來我們才發覺,其實哪裡都有雨,哪裡都有困惑,獨獨雨未必落在海面,未必被傘放大,而每一段海岸線未必有十五歲的回憶。所以說,你還愛我嗎?妳問。纖細的手臂裸露在冷空氣的襲擊裡,靜謐的臉龐有靜謐的光。我同樣蜷著身,將手枕在耳下,傾聽冷氣嗡嗡作響。許多年後,等到我們更老更老之後,還會感歎三十歲的夏天一無所獲嗎?還會困惑感情總在夢裡潑了我們一身濕,而現實裡總是乾旱頻傳,就連濱海濕地也逐年失去對於雨的親愛。從十五歲迄今,時光真的拉得好長好長了,原以為該有海那麼強大,為什麼我們還是會撞上防波堤?為什麼我們的泳技這麼差?

三十歲以後,能否記得那場雨?

那場雨好久沒出現了。今年的雨季來得特別晚。算了,妳說,不跟你計較,原諒你了。在乾燥的夢境裡練習飛翔,在愈來愈稀薄的雨中睡去,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不夠忙、想太多的結果。所以,三十歲的夏天被告誡著必須遺忘雨季。努力在辦公室裡撩撥海的紋路,加以合成,列印,成為一張又一張廁所裡美麗的告示板:「來匆匆,去沖沖。」或者在午休空檔背一點英文單字,揣度下個月將要舉行的檢定考試,怎能忘了sea-born,生於海中的?

是啊,我們誕生於海中,卻不願親近海、遠離海;我們生長於島國,卻對海無感、害怕海。看著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影、停泊的快艇與貨櫃車,誰會想起這個城市離海其實那麼近?那些陸橋下張貼的磁磚海豚是否依然快樂?氣象報告說,明起高溫超過三十五,預估要等到下一次西南氣流移入才有機會降雨。妳大叫一聲「好耶」,而我再度墜入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在防波堤上,兩只逐漸靠近的掌心如兩條逐漸靠近的魚,彈跳、泅泳,唼喋,最終成為海邊無可忘懷的一幕。

房間裡,再次響起爬行的水聲,但屋外卻是一片晴空萬里。此時此刻,那場十五歲的雨季還沒有停,還下在我們的心海,海浪來回拍打,傘放大了她附耳的音調:「欸,我們這樣,究竟是喜歡,還是愛啊?」

我點點頭說:「嗯,我喜歡雨季。」

我喜歡──此時此刻,我正在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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