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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1 小鎮生活指南
◎陳雨航 圖◎阿尼默
星空下的機堡
晚上7點剛過,李永明騎著自行車在港鎮南邊的柏油道路上前行。相隔甚遠才有一盞的路燈,能照明的範圍有限,所幸路旁一些小店和住戶的房子裡流洩出來的燈光,使道路不至於那麼黑暗。
二十六英吋的自行車對一百七十八公分高的永明來說矮了些,兩年前因為弟弟妹妹們的需要而增購自行車時,他曾希望能買二十八英吋的,但被爸爸否決了,原因是二十六英吋的方便大家使用。既然不能如願,他就把坐墊拔高一截,騎起來顯得挺拔神氣。
燈光漸稀,柏油路即將變窄之處有家發出昏黃光暈的小雜貨店,旁邊是一條小路,那是往向海平家的通道,永明一個左轉彎了進去。
這就和剛才的路況不一樣了,是兩旁長了雜草的泥土路,中間雖然行人和腳踏車碾出較平的路面,但不時還有突出的石頭,騎起來不免顛簸。加上沒有路燈照明,銀合歡樹林又遮蔽了一整邊的地,道路很暗。永明這輛車原先有磨電石燈的照明設備,裝在坐墊下,使用時把轉軸按下,讓後輪胎帶動轉軸發電,電線接到龍頭前的燈,就方便照路了。永明以前用過幾次,嫌它踩踏起來吃力,能不用就不用,另外就是他較少夜晚外出,外出也是往鎮街中心去,完全不必使用車燈。東西不用就廢,永明發覺磨電石燈不靈的時候,乾脆將之拆卸了。
黑暗使得永明下了自行車,牽著車趁小路上空微弱的天光慢慢前行。還好向海平的家不算遠,大約進去一百多公尺,四野轉為開闊,小路左邊一塊小空場那兒,海平奇特的家就襯在夜空下。如果是白天,你會看到這是一座拱形的水泥機堡改造成的住家,但現在則沒那麼顯眼。
永明遠遠看見木門上面的兩塊小玻璃窗透出微弱的燈光,那是海平家的正面。永明推車才走入空場,冷不防一隻毛色全黑的土狗邊吠叫邊衝了過來。
「小黑,別叫。」永明喊了聲,一面把自行車橫在他和狗之間。永明不太確認小黑是不是還認得他,牠不再吠了,但仍警戒般低吼著。他站在空場叫了聲「海平」,沒有動靜,又喊了一次,沒有回應,永明想繞到後面去,海平的房間在最後面,可以隔窗喊他。
才走開幾步,聽到門拉開的聲音,永明回頭,拉開一尺的門後站著一個穿著泛黃白汗衫和軍用內褲的人,從輪廓看,是海平的父親。
「向伯伯好,我找海平。」
「小黑。」向士官長嘴裡嘖嘖咋咋幾聲,狗離開了,他沒再說話,把門多拉開一些,把永明讓了進去。這是廚房兼擺飯桌還兼放一張行軍床的簡陋居間,永明搓搓手站在屋裡,望著向士官長,似乎是疲倦的面容牽動了一下,下巴往後頭微微示意,旋即走回牆邊的床舖坐下。永明不知道向伯伯的表情是微笑呢還是皺眉頭,過去看到他都是露出雪白的牙齒的笑容啊,向伯伯怎麼了?
海平房間比較亮,那是一盞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六十燭光燈泡,上面一片破了洞的搪瓷盤子權充燈罩所帶來的效果。倚坐在床頭看書的海平看到推門進來的是永明有些意外。
「我以為是洪達光,難得啊,晚上怎麼出得來?」
「我父親出差去了。」永明微笑說:「這麼用功?」
「用功個頭,我看這個啦。」海平把封面轉向永明,是《麥帥回憶錄》。
「好像幾年前《中央日報》曾經連載。」
「暑假有一天跟爸爸去了他們單位,樊副隊長要調職離開了,正在打包,看到我很有興趣的樣子,便把幾本書都給了我。喏,就是放我哥床上那幾本。」
永明走過去坐在床上,翻了翻,《鵬摶萬里》、《最長的一日》、《山本五十六》,還有《第三帝國興亡史》第一冊,大概是經許多人看過,書頁邊都翻捲了,還有兩本連封面和扉頁都無影無蹤,露出了上下兩個生了鏽的書釘。
「都看過了?」永明問。
「嗯,《麥帥回憶錄》連載時斷斷續續看了一些,沒看全,現在從頭看。」
「有他在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的演講文嗎?我們高一的英語課本有一課就是這個,好長啊。」
「我還沒看到。老師說那篇演講文是摘錄的,那個書呆子老沈居然把它背了下來,我可沒辦法。」
「我要是像他那麼用功就不必擔心聯考了。」
海平沒接腔,兩個人沉默了一會。
海平突然放下書站起來:「難得你晚上來,我帶你去上面看看。」
「上面?」
「對,我們到屋頂上去。」海平用食指往上比了比。
永明聽海平提過他家屋頂的夜空是唯一的、無可比擬的美景,可惜他來過的幾次都在白天,沒能親身印證。
海平帶永明到房子外面,繞到機堡的裡側,架上木梯,爬上去。
「小心。」海平從木梯攀到弧形屋頂,回頭照應永明。屋頂的弧度不大,滿是爬牆虎,在中心線行動,倒還可以。永明留意腳下,一站定,不禁呆了。
南邊和西邊,也就是剛才進來的方向,銀合歡林、蔗田等如海的植物現在是有如看不清的暗黑波濤,只有不遠處伸展而上的竹林微微搖曳,這屋頂就像是海裡的一葉扁舟了。東邊和北邊是廢棄的機場,大片的空地只有稀疏矮小的雜樹使視線更加遼闊,四野籠罩在黑暗裡,只有空地過去的眷村有些燈光,東方的遠處,便是大海了,永明細細地傾聽,卻聽不到潮聲。再來就是北邊遠方天空一圈的微光,那應該是港鎮中心一帶。
「真棒。」永明讚歎地說。
「最精采的是天空,你看滿天的星星,今晚還有一些雲,晴朗無雲的晚上,真正是滿天的星光燦爛呢。」海平說:「以前,夏天的晚上,我常常和我哥上來,躺在這裡看天上的星星,看著看著,你會有一種感覺,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好像你要墜落到無盡的星湖裡面。今晚星星不算多,要不要試試?」
永明順著中軸線躺下,看著眼前的星空,飄動的雲,感覺難得的舒暢。
港鎮要看星空其實不難,在海邊,在空地,在路上,甚至於在自家的院子,晴朗天氣的晚間,只要你抬頭,只要你有心情,你都看得到。但海平說過,「在我們家看到的不一樣。」那是永明因為打球和海平走近的那個夏天,海平邀永明晚上去他家時說的。永明因為晚上出不來而作罷,後來也就淡忘了,其中或者有星空處處可見的因素。現在永明知道了,在這機堡上的星空,視野和氣勢,是多麼的非比尋常。
「別睡著了,滾下去就不好玩了。」
「真的?你滾下去過?」
「差一點,」海平笑著說:「抓住爬牆虎的藤蔓就沒事了。」
海平從上衣口袋掏出兩根零散的香菸,含上一根,另一根遞給永明,永明平常並不抽菸,此情此景,理當有繚繞的氣氛,他坐起來讓海平為他點菸。
抽菸的時候,沉默是自然的,但或許是安靜柔軟的空間,使得平常不願觸及的前程問題也湧上心頭。如果你的成績夠好,也許不會忌憚回答類似「你未來想做什麼?」或「你想念什麼?」這樣的問題;但若是你的成績或信心讓你心虛猶豫,你會用「車尾都吊不上,能念什麼?館前街建國大學吧。」或者「回家吃自己啦。」來規避來自嘲那份尷尬。
不落言詮的多年同學好友情誼,彼此早都知道對方那種確定或者模糊的方向,那可能都是在很平常的聊天裡無意間帶過去的,落在了朋友的記憶裡。
現在,這種時刻,是憂慮的心情罷,起了所謂前程的話題。即使是好友之間,這樣的言語也是以若無其事的方式開始。
「我決定要轉班了。」永明以輕鬆的口氣說。
「革命終於成功了?」
「不是,先不讓我父親知道,等過些時候他知道也無可奈何了。」
「決定了?」海平說:「那你什麼時候轉?」
「應該是愈快愈好。」永明說:「《中國文化史》和《人文地理》我一堂都沒上過呢。」
「自己K也可以啦。」
「要趕的還很多,那些地理和歷史的總複習。」
「這邊也一樣,物理和化學,一個新歡,一個舊愛,都很難搞啊。沒有容易的,你得挑一邊。」
「說的也是。」永明說:「你父親都沒意見?」
「他只要我不當軍人就好,我哥已經讀了軍校,夠了。我自己也不想。」
「你倒是看了許多軍事書。」
「是啊,不過那並不表示我要當軍人,只是因為興趣而看罷了。」
「我看不只喔,你都快變成專家了。」
「應該是機緣啦,只要不是讀來考試的,雜七雜八的書都好看,我可能最早看了幾本這類的書,一熟悉,不知不覺就會產生興趣,也不過就是這樣。」海平說,突然笑起來:「我也看別的啊,那位副隊長偷偷塞了一本《Playboy》給我哩。」
「我怎麼沒看到?」
「洪達光拿走了啦。」
「手腳這麼快。」永明回到剛剛的話題:「知道你不想當軍人,那你想過做什麼嗎?」
「嗯,」沉默了許久,海平低聲而緩慢地說:「我有想過如果能在森林裡工作和生活的話,應該會有意思,說不定有一天會像在這裡一樣,在某一個森林的一個角落看到滿天的星星呢。」
永明也順著海平的視線仰望夜空。
「那你呢?」海平問。
「我?」永明不是沒想過,只是看來都不確實,聯考決定你的路徑罷。但他突然衝口而出:「我想到處去旅行。」
「哦。」海平沒再說話,兩個人都沒能為自己或者對方的夢想說些什麼。
雲層厚了些,能看到的星星少了。兩人就以那種姿勢默默地坐著,懷著各自的心思,直到永明抬起手腕看錶,然後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站起來,走下彷如暗黑波濤中的扁舟。
海平陪永明走那段暗黑小路,小黑前後穿梭著。好似為了剛才交換了彼此私密的、略嫌理想或者浪漫的想法而羞赧,兩個少年好友便努力蒐尋一些自己和共同朋友中言不及義的玩笑來沖淡這樣的氣氛,而且誇張地笑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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