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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3之1如果在夏夜，一個旅人
◎丘末露 圖◎阿尼默
四十年前的屏東公園有什麼不一樣呢？面積跟現在一樣大嗎？應該不，如果後面的籃球場體育館是後來才增設的話。啊，是的，那時候是一片空曠的草地，還曾搭棚演出馬戲團──這是我死去的哥哥告訴我的。
四十幾年前的屏東公園與今的前半段大概面積相仿，門面與內容卻是撲拙多多。一樣是五個人工湖蜿蜒相連，當初另有一個葫蘆形的水塘，水塘現在填掉了。葫蘆嘴是水的出口，塘裡水面貼著蓮葉，塘淺，小孩們經過常去濯足，戲弄足邊的小魚與蝌蚪。人工湖比較水深，湖底是爛泥，湖邊亦沒有欄，青少年稍膽大些的也偶爾下水，有人被螞蛭黏住小腿吸血，慌慘著一雙眼睛躺在岸上求救或自救，彷彿是叫同伴撒泡尿把螞蛭驅走。
我死去的哥哥當時是十二、三歲少年郎，曾在湖裡與湖邊逗留，荷葉茂密的季節，他頂著烈陽去玩殺刀，或是到假山上去玩耍。那時的假山只是黃土一堆，山頭上略壓平了植一小亭，有左右兩道上山小階梯，中間一道溜滑梯。山頂上的黃昏是有優越感的，因為眺見下面公園外馬路上有一小學，其實也就是哥哥的學校，馬路上有人車經過，那時候還有牛車，而那時候，很少樓房，假山在那當兒也許有一點台北人在統一飯店或希爾頓頂樓往下看，或是公寓新貴稀奇自身存在的感覺。那時候還有鄧麗君，是的，也許你不相信，她出道很早，我死去的哥哥說他跟她在公園裡釣過魚。
好像是她在宣傳一部叫《謝謝總經理》的電影巡迴登台。屏東這一站，她閒暇時去逛公園，看見一群青少年在湖邊玩樂，她也去湊趣。她那時也是青少年。我那哥哥事後的描述並沒有如今追星族那模樣的狂喜，只表示「好像是台北來的歌星」。
我死去的哥哥那時候比較熱中黃梅調。《江山美人》、《血手印》、《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幾乎全本會背唱。我不曾聽他唱過，只記得有一年從家裡老屜櫃翻出一堆黑膠唱片，封套都是些樂蒂林黛李麗華的電影劇照，跟媽聊起，媽說：「對，這些都是他的。」
倒是有一次我夢見鄧麗君和我和我哥哥三人攜手在一個夏天的午後周遊屏東各大戲院，彷彿我們是好朋友。我們除了在市區的光華、國賓、屏東、第一、富山、仙宮、樂宮這幾家巡禮之外，連偏遠一點的國際、大東、萬春也去了，可是夢做到後來，才搞清楚不是沾明星的光去登台，我們是去看白戲，而且國際、仙宮這些戲院漸漸色情化，常常不上電影而演出歌舞團，我和哥哥進了場之後才著急起來，不約而同說：「糟了，她是女生，這種地方不能來。」
我的哥哥到了十五、六歲便開始追問他的身世，或許更早之前他已經蓄勢待發，只是找不到機會發作。我們家從來沒有隱瞞他的來歷，但是包括我，也僅止於知道「哥哥的親生母親是媽媽的好姊妹」，那父親是誰？那個好姊妹是死是活？每有模糊的發問，均被以「小孩子不懂少問」撥掉。但是街坊長輩們和母親聊天偶然會提及哥哥的生母，那時候他們可不顧忌我們小孩子懂不懂。我哥哥聽到的不一定比我多，但他從不問我。事實上在他十五、六歲之前，一直沒有什麼騷動不安。
關於我哥哥的身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底譜，知道一個過程，然而我從來不敢問，他也沒跟我講過。小孩子正值啟蒙與學習的階段，大人們如有奇句妙言總會牢記其內容與言態，雖然不一定了解語意內涵。因為顛來倒去敘述過多次，所以我深深記得哥哥是「被蒜臭薰昏了頭的妓女生下來的」。
屏東市的「月宮巷」在日據時代末期還十分宣赫有名，巷內「菜店」林立，不乏一些知名的藝妲。傳聞哥哥的生母應是月宮巷末期一個退休老妓買來的童養媳，原是童養媳，但是老妓的兒子早夭，白放著她只做些家事粗活，怪可惜了的，遂也「入宮學習」。因為就住在那巷內，不比菜店內那些遠方賣來的，身分有點像是「兼職類駐店查某」或是「到酒店上班」，下了班也還是要回到幾步遠的家裡繼續操作家事。按理說素有聲譽的菜店也沒那麼隨便，行有行規，店裡的消費程序，藝妲與妓女之間，老鴇與各妓女之間的從屬關係等等，客人們也都應對有節。無奈那時節政局混亂，月宮巷已是強弩之末光華不再了，便也不倫不類湊合著過下去。
以前的妓女避孕，不能像現在的理直氣壯。也沒有那麼多藥物與玩意兒。唯有靠手段與技巧。但是也很有限，因為古早的老鴇只興打胎不興避孕，唯有總是不能再摧殘了，才叫你生。我死去的哥哥生出來的時候，他的母親大概是三十歲了，月宮巷早已名不符實，但仍有餘暉。據說是一個來自萬巒的商人，體格壯碩，容貌亦不差，只因酷愛食豬腳，酒熱飯飽之餘來會了。萬巒豬腳的醬汁拌有極濃的蒜蓉，特點之一也在此，饜足之後必齒頰轟然。當年我那位阿姨縱是身段矯若游龍，且心訣有備，不料角力之間不敵那濃臭，亂了方寸，也許疲憊對招時恍惚還記得那俊朗的容顏，就此讓他得了個勝？
又有一說男女主角並非初識。我哥哥的母親年過三十不免常有孤寂之感，偶爾閑時夥同姊妹淘去公園吃零食講心事，但畢竟是風塵中人，眉眼之間多有豪放，凡有路過男子不覺對她刮目相看，她也長得不差──連我媽都說，姊妹淘中沒一個有她好看，不過註了一句：「她會妝。」意即懂得時尚與化妝──這時有一西裝革履男士走上前來，對她說：「歹勢，億大旅舍邊那一條巷子裡的卡就姨仔敢是您阿姨？」這是一種挑釁，表明知道你的身分。但我這阿姨有點昏了頭，沒有生氣，只是愣愣地笑著。根據街坊長輩阿姨們的描述：「不是對方緣投啦，連我當時都聞到他嘴巴裡臭得要死，不知吃多少蒜頭。」
很多年以後我媽跟我說起我哥哥那一次的發問，他看到一張我媽跟阿姨的合照，指著阿姨說：「這人長得有點像李麗華。」我媽說，其實合照那一張一點都不像，她懷疑他是看到另一張，一張類似照相館精心打光的獨照。那張獨照我當然也看過，穿著舊式旗袍，半身照，明眸皓齒，巧笑倩兮，像很多書店裡懸掛或在門口特擺一小攤眾多邵氏女星附上簽名的黑白照片。那張獨照也有簽名，幸而不是太龍飛鳳舞，我在小學時代就讀得出是「阿華」兩個字。我死去的哥哥生母叫阿華。她當然不是明星。但據說後來成為台北的名妓。
阿華是死了。早在我哥哥發現她的存在之前。他們說是死於梅毒。應是發現自己有性病而自殺的。
我哥哥那次的發問並沒有問到這些。而到底他有沒有得到答案誰也不知道。在那不久，他就離開了我們家。不過每隔一段時日，他會以親戚的姿態來走踏走踏。我對我死去的哥哥，真正的印象似乎是在他離開我家之後。
有一次他來，簡直換了個人似的，完全不一樣的裝束，講話也鏗鏘有力，眼珠子靈活活地轉。那一次他是攜同一個男同伴來，夏天的午後，「打狗都不出門」的溫度，大人們都在午睡或倚在陰暗裡喘，唯有青少年或小孩還能汗流浹背地豔陽裡穿梭晃蕩，他很輕佻地送了一點禮，正巧我不知從哪裡蹭回家，他笑了笑開我玩笑：「哎喲，跟阿丈同款緣投。」話是向著我媽說的。這種口吻有點像街上挑擔賣豆花賣粉粿賣白煮水玉米的，銘謝惠顧似地，附贈頌語。那個同伴也像做生意，幫腔：「哎，真的耶，阿姨您真會生。」
我跟他們去夜市的「進來涼」吃冰吃薑汁醬番茄，沒了大人我哥哥與那同伴行跡脫略，有一句沒一句地調笑，也沒把我當大人，那同伴頻頻誇我清秀，托著我的下巴，妙言：「可以選個清冰公主。」彷彿那時候社會上有一些選美，比如「毛衣皇后」之類的。為什麼是清冰公主？因為那時候他正吃著清冰，一盤刨冰，什麼料都沒有，只淋了糖水。我有點怔忡，雖然很熟悉清冰，但那時電視上有一些古裝清劇裡有清兵，且歷史課本裡有「引清兵入關」字句，而我是公主？清冰公主，其煞弗哉。而我卻也不以為忤。
多年後有一次我坐火車，短短的復興號，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屏東嚴格上說是沒有春秋兩季的，除了大寒流來的幾天，全年氣溫可以是二十五度以上。那一次車廂裡的座位都是反方向，像是倒著走。反方向的火車座位，窗外看到的東西立刻遠去遠遠退去，可是還在。不像正常的座位，遠遠看到一些東西，愈來愈近，可是一過去再也不回頭了。反方向的座位，看到的景物，彷彿是自己的來時路，由這些一片片織成。正常座位則走向未知。
密閉的冷氣車廂裡，沒有幾個人。九曲堂，車子停了大約十秒鐘，也沒有人上下車，簡單的一條水泥月台，孤荒而且彷彿古老，赤裸地被曬著，寂靜的太陽下，寂靜的十秒鐘，連時間都是光亮明熱的，月台上的站牌，稍遠處的一些雜草，也都表示贊同。
車子又走起來，隱隱約約傳來一些歌聲，原以為是車廂裡播放的，正要凝神諦聽唱些什麼，忽然發現車門外有一隻藍色的肩膀。有人在車廂與車廂的聯結處迎風唱歌。他一直熱情地唱，隔著關起來的車門，透過來的句子我始終沒聽清楚。我應該也做過類似的事，站在同樣的地方，可能只是聊天，旁邊有同伴，火車行進時，風馳電掣的臨場感十足，腳底下的鐵板不停地晃動，如果天氣好，頭髮被吹翻了，是一種短暫輕微的愉快冒險。
車到站了，因為好奇，我趕緊目尋歌者何人？藍色的肩膀落地走，是一個原住民青年，古銅皮包，眼睛裡閃爍著那一點年輕的熱情。他的側面依稀是我哥哥的神采。
我哥哥似是有原住民的血統，他也黑，他的小名是黑卒仔。黑卒仔在屏東公園的湖邊坐著求救，年紀稍長的同伴掏出雞雞尿在他腿上，把螞蛭驅走，他額汗涔涔盯著大哥哥的雞雞。
「黑卒仔！黑卒仔！魔蛆死了。」
「黑卒仔！魔蛆跑走了。」
豔陽下黑卒仔雜綻放出一朵豔麗的笑。隨後大伙兒像忘記有這回事，呼嘯著又奔向假山。
黑卒仔少年時曾經徹夜未歸，不只一次，我媽回憶說：「有一次半夜被發現在公園裡蛇（晃蕩之意），我去叫他回來。」所謂半夜，也許只是晚上10點、11點，那時候戒嚴，除了夜市剩有幾攤晚收市的與風化區以外，應是到處漆黑，無路可去。黑卒仔的解釋是：「蛇太晚了，一來怕吵到家人，而且怕被罵。所以在公園睡了一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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