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用左手學寫字

〈致同路人〉

◎董啟章

同行者：

早前在報上讀到，一位本城前輩作家最近出了書，裡面包括新作和舊作。報上刊載了前輩新書短短的序言。前輩說，這篇序是她用左手寫的。前輩本來不是左撇子，只是因為十多年前患病時接受放射治療的影響，右手漸漸失去活動能力。前輩年紀不輕了，這時候才來用左手重新像孩子一樣學寫字，不但沒有叫苦，反而流露慶幸之情──總算還可以寫吧！更早前一點，前輩得了一個重要的華文文學獎。前輩沒有親身出席頒獎禮，除了是貫徹她多年來低調的作風，當中也包含健康的理由。前輩在感謝辭裡說，隨著年紀漸長，已經習慣了失去。她指的是身體機能上的事情。

最近幾年，我對前輩的寫作和人生取向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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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前輩從來也不是個高姿態的作家。她中年就退休，過著簡單的寫作生活，從不在文學活動中露面，連接受訪問也是極難獲得應允的事情。我也只是在極罕有的一次機會下，才能參與了跟前輩的一段短短的訪談。那是我至今見到前輩的唯一一面。前輩的生活和寫作模式，會讓一些狹隘的人批評為「閉門造車」或者「欠缺生活經驗」吧。可是，前輩的想像力，從來也沒有因此而受到束縛。

前輩近十年因為康健問題，寫作量也大減了。從零星的文章和訪談裡得知，前輩寄情於玩具房子的製作，最近又學習做玩具小熊。於是我不得不聯想到，前輩的文學創作觀，其實跟砌模型房子一樣。寫作，不外乎是一種怡情養性的遊戲吧！這是我得出的結論。對於如我輩這般的困惑者和懷疑者，自然要對這樣的結論感到不滿。跟前輩相比，我們雖然並不特別具有行動的能量，也不見得對社會現實做出過顯著的介入，但我們還是整天地焦慮著寫作的意義，困惑著寫作對他人的益處。前輩可以說是我的文學學習的啟蒙者。當我今天從前輩間接得到的忠告，並不是為文學的大事業而努力奮發，而只是為個人的小趣味而流連忘返，我能不感到失落嗎？

然後我讀到那篇左手寫的序言。看來是那麼地輕短，但我猜想，是花了怎樣的力氣，才能完成的一件事情。而那花力氣的人，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絕無怨憤也無酸苦地去一筆一筆地寫，像個好學的小孩子一樣。我不得不對自己彈指如飛的雙手感到慚愧。

同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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