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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河流 - 最後一堂國文課

2012/07/31 06:00

河流 - 最後一堂國文課

◎河岸 圖◎王孟婷

「長江離開群山圍繞的西陵峽,才從山地進入平原,水流豐沛浩大。在寬闊的兩湖盆地中,它與從南方奔赴而來的沅江、湘水會合,而在北方接納了漢水、沔水,水勢更加壯闊。到了赤壁底下,玄武岩構成的地形突兀堅硬,億萬年的沖激侵蝕,終於切出深廣的水道。江流滾滾日夜不絕,澎湃、浸漫,遼闊如同海洋。我的朋友張夢得貶謫黃州,在他住屋西南邊蓋了一座亭子來欣賞江山開闔浩壯,而我二哥蘇軾將它命名為『快哉亭』。」

上面的文字來自蘇轍〈黃州快哉亭記〉,妳們應該非常熟悉。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這兩天我利用課堂上妳們寫考卷的時間將它翻譯出來,希望能完整傳達這段文字給我的感動。大概沒有人比蘇家兄弟更了解長江切穿三峽時的澎湃激動──妳們應當不至於忘記他們兩兄弟正是來自四川,江水帶著年輕的他們進入一個廣大的世界,足履目睹嵩山、華山、長安、汴京……山間匯聚的豐沛泉源讓這條河流再無猶豫,出發。我時而看著窗外草地上的陽光,沒多久烏雲積聚,開始降下大雨。妳們從考卷中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雨勢,然後無可奈何低頭繼續考試。我刻意選擇了一些詞彙,諸如:離開,會合,接納,使這些河流充滿意志(雨水對於草地應該是好的)。我希望我的體會不至於扭曲蘇轍的原意,因為這原本是一篇談論意志與生命的文章,而我選擇在這個時刻重新對妳們提起,是因為如果我們換個角度分析這段文字,會發現在敘述、寫景的背後,它的主題其實是:出發,相遇,挫折以及完成。

鈴聲響起,停筆,繳卷,教室一下子又充滿妳們的聲音。妳們已完成了這三年最後一次考試,在妳們即將重新啟程的時刻,這應該是適合的主題。

超越時空的力量

妳們即將畢業,大考之後,妳們的人生終於是條開闊的河流。我將考卷繳回教務處,因為如此想著,心情竟也跟著激動了起來。出發,多麼令人期待的字眼,妳們已為此準備許久,我相信妳們已經準備妥當──我知道妳們心中澎湃著對於未來的熱情,更重要的,妳們擁有令人欣羨的才質,例如:勇氣、同情與智慧,這些是一個對自己懷抱著憧憬的青年,所能擁有最好的資源。我回到二樓的辦公室,從我的座位往外可以看見四棵高大的木麻黃,即使陰雨,依舊蓊鬱。

智慧、同情與勇氣。這當然不是我的發明,高三下我們讀《中庸》,魯哀公問政,孔子回答:「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智、仁、勇:智慧、愛與勇氣。(妳們不應該忘記,《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而孟子則告訴我們「仁」是「惻隱之心」,一種偉大的同情。)我一直記得初讀到這段章節時心裡的震動──我覺得它們無比簡單、深刻,彷彿天啟,又訝異於它是如此「現代」,直接搖撼我們胸膛中跳動的心,當它們卸下文言的外衣。或許人們胸中跳動的心,本來就沒有古今、時代的區別。這也是我在妳們身上所看見的──妳們有分辨真偽的智慧,有不竭的愛與同情,有反對他人與自己的勇氣。我相信妳們已準備妥當。

雨稍微小了一些。

那麼出發,為精采的相遇而準備。

妳們會在未來遇見更多志同道合的友伴,那是人生中最值得喜悅的事情之一,他們是匯入妳生命中的河流。他們可能如詩人楊牧所說,是妳們「年輕的飛奔裡」,「迎面而來的風」,他們或許不如自然這部「偉大的書」,卻也時常能讓我們在「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箴」。

離開了三峽,湘、資、漢、沔、沅、灕正等待著長江。

高中時我花了許多時間在編輯校刊,過程絕非只是一本刊物的完成。某日午後,我慣例從課室出走,到社辦尋求「庇護」,卻意外地裡頭已經有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門口,專注地忙些什麼。我認得那個削瘦的穿著卡其制服的身影──他是大我兩屆的學長,極具個性才華,我曾反覆閱讀所有他刊出的文章、設計,記得他在班級聯合會上對主任、組長咆哮(我並不鼓勵妳們如此,現在,當然),我請了公假但他肯定是蹺課,這大概就是平凡與不朽的差別……總之,他是我的偶像。我並沒有出聲,而他也沒有回頭,我不認為打擾他是個好主意,或許我只是沒有勇氣與他交談。下課後我回教室一會兒,再回來他已離開。

有點遺憾,不過大概也只能如此。一年以後我上了大學,南下到中部一座山上的學校參加比賽,意外地發現他的身影──原來他也讀了中文系,在另外一所學校。這次我沒有猶豫,上前與他交談。那座學校以教堂和好大一片相思林聞名,我們隨意聊了些過去和現在的人跟事,然後道別,並沒有留下聯絡的方式,然而我卻感覺心中有什麼重大的事情於是確定,關於理想,關於我是誰或應該是誰。在那座山上。

四年後我畢業,然後退伍,教了一年書,換了一所學校,而那位學長也正好接了同一所學校的聘書。我們終於頻繁地往來,直到兩年後我離開那所學校,但那時候我已經了解:朋友給你的安慰,鼓勵,督責,給你的力量,可以超越空間與時間。

妳們一定不會驚訝蘇轍的〈快哉亭記〉是為一個他們兄弟共同的朋友而寫,一個會在寒冷落拓的冬夜裡陪你一起看竹影月色的朋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

張懷民,北宋清河人,名夢得。

那些不可思議的日子,當朋友在我們身旁,在我們心中。

校門口開始有人離開學校。有些各自拿著一把雨傘,並肩而行,有些則兩個,甚至三個人一起擠在同一支傘下,笑鬧著離去。

天色好像又暗了一些。

這樣的雨是好的

我希望妳們在生命的航道裡盡可能地接納,包括朋友,也包括挫折。

我們往往低估了挫折所帶來的破壞。

挫折可以在瞬間剝奪一個人的存在,我的意思是,挫折讓人不再相信自己原本所相信的一切──當一個人懷疑智慧,失去愛、同情與勇氣,妳們知道那會有多可怕。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我們不忍心苛責柳宗元的頹廢,當他到了永州,太大的挫折不免讓人放棄,以為鬆手就是解脫。然而當生命失去了信仰,剩下沒有目的的「漫遊」和大醉,即使醉後仍然有「夢」,大概也只是徒增煎熬。

只是挫折在所難免。前面的〈快哉亭記〉,亦是寫於蘇氏兄弟最困頓的時光。黃州是失敗,汙點,即使是生性豁達的蘇軾都在這一時期寫過:「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這樣的詩句,更在給朋友傅堯俞(字欽之)的信中寫道:「軾去歲作此賦(〈赤壁賦〉),未嘗輕出以示人……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讀之令人迷惘。蘇轍當時謫放筠州,為這難題提出了一個解答: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這是〈快哉亭記〉的最後一段,我的翻譯:「在人生的旅途中,如果一個人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那不管到什麼地方,他都不會快樂;相反地,如果他始終記得自己是誰,不因為外界的寵辱毀譽而迷失,那他到哪裡都滿足完整。」

三個朋友,在奔流的江水前相互提醒,試圖找回那個遺失的自己,黃州不再是恥辱,它是考驗。

而赤壁堅硬絕對的阻擋,造就了江水渟蓄浩大,這就是生命的完成。

這就是我要對妳們說的。

我們往往低估了挫折所帶來的可能。朋友和挫折,同樣幫助我們長大。

陰雨似乎使夜晚提早來到。妳們大概已買好晚餐,準備另一回合的苦讀。我冒著雨走到車停的地方。雨水可以滋潤。我確定這樣的雨是好的。

那麼出發,迎向所有走向妳生命的:挫折,迷惘,朋友,勇氣,同情,智慧,在往復崎嶇的旅程中,有一天妳會聽到身後逐漸清晰盈耳的潮聲,當妳回首,妳將看見一條開闊奔騰的大河──

「波流浸灌,與海相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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