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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油蔥拌麵
油蔥拌麵
◎吳柳蓓 圖◎吳怡欣
住家附近有一間「上海小館」，聽說油蔥拌麵是一絕，K推薦非得去嘗嘗不可。他提了好幾次，我都不放在心上，一來，對上海菜毫無「印象」，可能上輩子味蕾漏了這一味；二來，台式風味的「梁媽媽眷村小館」就在隔壁，除非準備當上海媳婦了我；第三，「油蔥」聽起來就很油、很羶，我減肥大半輩子，絕不能讓這道菜毀了心血，加上，我有早齋的習慣，聽佛寺的比丘師父說，身上沾太多蔥味、蒜味，佛菩薩會掩鼻而逃。那還得了，定居海外的我倚靠的就是佛菩薩的暗中接濟（形而上的），祂們跑了，我還玩什麼？
因為種種藉口與個人理由，住在矽谷南灣近一年，始終沒上門光顧。也可能是聽聞太多上海姑娘慓悍、犀利、苛刻的毆夫事件，崩壞了對上海的印象也亦未可知。K說，妳不會以為吃了上海菜就會上海妞附身吧？其實內心是有這麼點擔心的，我除了膽小、脆弱、神經質，也很迷信。
藉飲食謄寫鄉愁
然後，有一天，不知是被天空的烏鴉叫得心煩意亂，還是被可愛的加州陽光曬到短暫失常，竟然不由自主地在正午時刻走進「上海小館」。推開玻璃大門時，侍者大喊，歡迎光臨，我才如大夢初醒。「一位，謝謝。」我低著頭說。「好的，這邊請。」侍者領我走在前面，我發現自己的臉熱辣辣的，一股羞赧閃過，明明大言不慚對上海菜沒印象沒興趣，竟然不知羞恥地走進來，後面可是沒人拿槍抵著我。
侍者的腋下夾著菜單，手上捧著氤氳的熱茶，順便給了我一朵很藍天的笑容。圖文並茂的菜單讓人立刻變節，品嘗油蔥拌麵的意圖霎時忘得一乾二淨。拿不定主意吃什麼，只好朝鄰桌的客人檢查菜色，一名打扮入時的老太太以為我覬覦她的食物，好心腸地挾了一箸菜加肉到我的盤裡，用很捲的舌頭說：「吃，吃，試試看，別客氣。吃，吃。」我笑嘻嘻地接下，客氣地吃了起來，老太太嫌我吃相小家子氣，再追加一箸菜加肉堵進我的嘴巴，我傻傻地張口，邊嚼邊想，這樣算什麼，口水交際嗎？她餵上癮，產生一絲成就感，用筷子插著兩丸獅子頭，命令我張嘴，「來，試試這，兩顆都給妳，我飽了。」最後多虧她的兒子和媳婦聯手才將她制止。
兩丸獅子頭就這樣落在我盤裡，像兩顆龍眼瞪著我，傳染病的恐懼和好奇心在心裡打架，最後恐懼感小輸，我舉起筷子淺嘗一口，道地嗎？天曉得，沒吃過上海獅子頭，說不出上海獅子頭的特色，就像沒當過媽，不曉得怎麼當媽才是一個好媽。不過，我決定不叫這道菜，多虧老太太提供免費試吃，否則誤踩地雷荷包失血事小，讓腸胃蒙羞才道悽涼。
「I am ready!」最後決定點一盤K這些日子以來耳提面命的油蔥拌麵，否則事後他問起，我怎生交代是好。舉起手，對五步之遙的男侍揮揮手，斯文的大男孩Jim恭敬地走到我身旁，等待從我嘴裡吐出的菜名。當我說，我要一盤油蔥拌麵時，他的眼球突然扭到，壓低嗓子問我是不是上海人？沒有一點鄉愁，普通人不會特別點這道菜。被他突然灌迷湯，只好睜眼說瞎話，用老太太的口氣說，「欸，是，是，是上海，離開很久了……」那一刻滿足了莫名其妙的虛榮心，卻也想割掉自己的舌頭。
Jim挾走了菜單，這才有空瀏覽這間上海小館。客人多半上年紀，銀髮族是最大一群，我更加肯定是鄉愁讓人走進來的，在美國生活的大陸老歲人應該都有一本回憶要謄，「吃」這一項沒有意外是擺在序裡頭的。大致聽了周圍用餐客人的腔調，嘖嘖，複雜得像一本記壞的帳冊，毫無釐清的可能。我假設純種的上海人，對家鄉的菜色都很了，這家位於聖荷西的上海小館礙於地域與材料來源，再怎麼努力，想必是無法純粹了，也許連廚師揮鍋鏟的節奏都有美式風格了。在桌面邊吃邊談論的老人們不曉得是嫌菜色不夠道地，還是罵廚師偷工減料，那表情激昂慷慨，完全是數落自家媳婦的姿態。心裡隱約一股不祥的預兆。
等唄，這時，味蕾舒張一百八十度，帶著極大的期待，這是我對上海的一絲期待，若是味道不佳，油脂肥厚，麵條生硬，蔥條焦黑，將會徹底打擊我對上海僅存的薄弱嚮往。
舌尖上的兵慌馬亂
喝了兩杯熱茶，香氣逼人的油蔥拌麵終於端到我的眼前。Jim將麵擱好位置，丟下一句慢用就走了。我心裡想，這盤黑黑白白，賣相不佳的麵條就是K不斷遊說我來嘗試的油蔥拌麵？不諱言，有三秒鐘的時間內心產生一股後悔莫及的感受。再小氣，也撒一把豆芽菜，再不，幾片葉子也行，單調的麵條和著半焦黑的蔥段，眼見為憑，這碗麵，好吃才有鬼！
有鬼也要吃，一盤十美金，折合台幣三百元，就算是餿的，我也要吞下去。
吃了一口，舌頭一陣兵慌馬亂，像一群久戰疲憊的士兵突然銜命前去「按捺」一群驚世美女，又窘又慌又興奮的心情，連馬蹄都失去方寸。續嘗第二口，舌尖爆炸，震撼說不出話來，我甚至無法用精準的形容詞描述它究竟有多好吃，多搔人味蕾。首先，它香，香過任何一道肉食料理；第二，鹹中帶甜，甜中帶甘，和了豬油的麵條極致絲滑順口；第三，看似焦黑的蔥段卻不苦澀，輕輕咀嚼，釋放出一股與油脂激爆的豪邁口感。此時此刻，有無豆芽、有無葉子不重要，它成功地做自己，告訴老饕，油蔥拌麵在上海菜中應有的位置。
唯一的缺點是油。與減肥終極廝殺的我陷入兩難，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只好捲袖子自己做，做一道不油膩卻爽口的油蔥拌麵以撫平嗜吃卻老是擔憂的矛盾心情。
不常下廚，卻篤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箴言，於是抬出我的鎮廚之寶，大紅。大紅又有另一個很法國名字Le Creuset，一般家庭主婦稱它LC鍋。為什麼要抬出大紅？這又是另一個很虛榮的故事，暫且按下不表。我在中國超市買回兩大包的紅蔥頭和一束青蔥，這蔥頭長得很像蒜頭，只是顏色咖啡了點，不像蒜頭白裡白氣。剝皮切片順便哭了一場（跟洋蔥一樣熏眼），擦乾眼淚後，倒油入鍋預熱，我只用一般油代替，聽說味道會扣分。LC是鐵鑄鍋，很快導熱，這也是為什麼要用它來炒蔥片，熱源容易聚焦。蔥片呈金黃時趕緊撈起待酥以防焦黑，待酥待涼再回鍋重炒，此時加入雲林名產○○油膏，隨便翻炒一下就可以盛起了。親手做過一回，才知道過程如此簡單，竟敢索價十元美金。
因為懷恨上海小館索價無人性，一時之間氣壓不下來，只好隨便把麵條滾一滾用冷水沖過，淋了兩大匙油蔥攪拌攪拌就吃。還真是好吃，吃完自製的油蔥拌麵後，氣也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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