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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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小鎮

2012/10/15 06:00

本篇小說脫胎自陳育虹詩集《之間》,〈小鎮〉、〈索之五〉、〈索之四十八〉等詩。

【文學互照】

圖◎唐壽南

編輯室報告:

殊異文類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高牆,或其實是能相互餵養的養分?本刊特闢「文學互照」單元,本日刊出詩人陳育虹與小說家郭強生進行書寫的實驗,當詩與小說相遇,激放出意想不到的光亮。

★★★

◎郭強生 圖◎唐壽南

這小鎮,夏天陳屍於此的小鎮,曾有過的、又失去過的、等待過的,迷失過的,自己與你,如今都陳屍在此,無盡曝曬的夏日光影下,一同睡成寂然又默默的姿勢了。都將蕪蔓。必將蝕化成幽靈般漫飄的氣息。

我和你來過。痕跡如今只存留夏日白光中飛塵旋起之幻視中。

每個小鎮都有自己的麵包店與藥局。都有銀樓、服飾行、戲院與安親班,都有拖吊車與十字路。每個小鎮都有自己的鐵軌與死巷,寺廟與禮拜堂,都有自己的老人、狗與檳榔西施(他們靜靜留守)。燕八哥披著黑衣啄食拉長的影子。你的影子終於被消化在更深黑的肚囊中了。剩下的是我,還在一寸寸燃燒,流入無底的夏之夢魘。

你當然不復記得。

屬於夏日的,總是寒冷。瘋而烈的日照鎂光魔法爆亮一切,黑與白一刀刀凌遲切割,處處都是陰陽交界。魔界就在腳下,是自己變了形的影子。盡可能不要出門,分外戒慎走進熔漿漫過的陌生街道後無歸,怕無法阻止自己一寸寸蠟炬燃燒般矮進自己腳下陰影,朝烏盆大口的地獄,墜沉。

這該死的夏!

是你,帶我來到小鎮,你的故鄉。那一年第一次的私奔。僅僅兩天一夜的小鎮。小鎮有自己的七里香與棘藜,牆與橋,清晨與黃昏,有自己的愛、欲望與疼痛。那些流言都錯了,你不是我的戀人,你是更親密的──你是我。我在重疊的太陽下獨行,你知道我會這麼一直走一直走一直找。你,你是我多年前飛濺出的一滴血。

誰需要亞當的那根肋骨?亞當的血終要流回亞當。

而今,我又停駐於小鎮上唯一如此不搭調的那棟百年混洋樓房門前。

不是背叛。

兩隻蟻交換了體味又錯身而過。兩片對生羽狀葉在秋至分飛。兩滴露珠相擁著卻蒸發。如今唯一的存證,都在這棟百年洋樓的朱紅敞門後。

門口的銅鑄告示寫著開放參觀時間,酷夏平時的午後來此遊園的訪客稀落。你是那位日據時代顯赫台籍士紳家族的庶出兒孫,幫傭的母親在這座宅子中虛度了青春,以死要脅仍換不得你繼承家族的姓氏,你說。

猶如本土連續劇般的故事,在北美大陸漂泊多年的我聽來並不可信。你帶我爬上二樓的史料館,在整面掛滿泛黃照片的牆上用手指舉認出一張家族合照。

僅有的一張,血緣上喚做祖父的老人生前最後一次的壽筵,慈悲破例。母親還是排除在外,或許正因如此,畫面中站在第三排角落裡的你微鎖著眉頭。那年小六,比現在削瘦,除此之外,沖印技術不良讓你的五官顯得模糊,只剩某種神似。

為什麼帶我來此?

想讓你知道,我為何不會放棄我的婚姻,你說。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我從不正常的家庭中好不容易走了出來。

我不能反駁,因為不忍。從一開始你吸引我之處就是你的不正常,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預感,你將會是矛盾又危險的,你是罪惡也是甜蜜的。我吸食你的毒汁,成為那年夏天我最好的鎮定劑。

遊園開放時間即將結束。

不管是什麼狀況,總趕在最後快要收班前進場,彷彿這已成屬於我倆的隱喻。在酒店快打烊前的last call我們吧檯前照面,在你準備安分走入婚姻家庭的後青春期尾聲,我們的激情一發不可收拾。我其實已有戒心,你是否同樣打算在結束我們的關係前,匆匆帶我來看一眼你原本不願公開的身世。

加快腳步跟你在迷宮似的百年古蹟樓中穿梭,我訝異你對此地的結構仍如此記憶猶新。在出口標示映入眼簾之際,我無意間一轉頭,看到了那間吸引我的古怪屋廳。

那間是幹什麼的?我遙指著從窗口就可看見的滿屋子抽屜櫃,問道。

你說那是藥房。

「藥房?」我瞪大了眼睛,難以想像這戶大宅人家當年竟能闊綽至此,自家就有常備藥房與大夫,如同擁有廚房與廚師那樣理所當然。

「為什麼我們不能過去看看?」

「鎖上了沒啥好看的。」

「很快在門外看一眼就好──」

我仍清楚記得當時,你遂用帶著促狹與嘲諷的語氣,跟我說起了那個你從小就聽下人們私下傳說的鬼故事。

新落成的洋樓中,下人們都仍得穿著黑褲白褂、男丁們後腦袋還蓄留著一根長辮的民國前夕。

據說曾祖母自幼體弱多病,嫁進門後幸得曾祖父疼愛,於是乾脆請來鎮上醫術最為人稱道的大夫駐進府中,每月俸餉外,還開設藥舖供大夫平時為鎮民看診抓方,不抽租稅,但求就近為曾祖母調理氣血,盼早日能為家族添丁。果然大夫醫術高明,不久祖父便出世,從南到北慕名而來求診病人進出小鎮日益頻繁,沒多時大夫便需要一位學徒幫手。

大夫遠房親戚的孩子,名喚阿索,開始也成了洋樓裡的一份子,除了跟著大夫學習抓藥把脈,空暇時也會幫著其他傭工灑掃,也倒討人喜歡。阿索入府時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沒幾年就拔高長成了一個翩翩青年,同其他府裡的下人不同的是,民國一開始,他便隨著外面新派年輕人絞去了辮子,換上了一身白色長衫,在府裡來去格外醒目。曾祖父對大夫感佩在心,所以從不對阿索似乎失了分際的打扮有任何責難。

誰都看得出老大夫對阿索關愛,恨不得一身本領愈快傳授了才好。阿索不光是無家無妻的老大夫指望接承衣缽的徒弟,更像是他自己親生的孩兒,唯一的家人。

沒想到阿索十九歲那年,一場急病走了。老大夫在處理後事的過程中並未呼天搶地,將阿索安葬後,便冷靜而淡漠地收拾了包袱,離開了。各式猜測謠傳不脛而走。阿索每年春秋都要出遠門去尋購藥材,偏偏過世前的這一個秋天,老大夫不准阿索離開鎮上。有人說,難怪聽見向來乖順的阿索那一陣子常跟大夫爭吵。還有種說法,阿索每年這兩趟遠門途中,恐怕是遇見了哪位喜歡的姑娘了。沒聽說嗎?阿索跟老大夫意見不和,說什麼洋人的醫學發達,他這一套要落伍了。

不不,阿索跟大夫起衝突的原因是他好好的突然說不學了,要上台北去。八成是被哪個女人給迷的,連自己的本都忘了。搞不好──

「搞不好什麼?」我被這個故事吸引住,竟也一時忘了在這老宅流連,或許是你存心為分手預做的排演。

「老大夫下的毒。」

「有可能……後來呢?」我問。

你疑惑地對我皺起了眉:「不過就是個傳說故事,哪裡會都交代清楚?」

可是你說,這是個鬼故事?

「喔──」你才像是被重新提醒,又是那樣淡淡地給一個冷笑:「老一輩的總愛說,阿索的陰魂不散,常有人看見他那一身白長衫,夜裡從藥房飄出來,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一晃又不見蹤影。」

那天晚上,我們在小鎮上的民宿過夜,最後一次如午夜曇花盛開般張開生猛的感官,趁著夜要汲乾月色,汲乾風,汲乾彼此所有的氣味以及瘋了似的發情。

在你疲軟睡去後,我起身丟下你,獨自離開民宿。

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徒步前行,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是適合夜行的。彷彿是在宇宙與黑洞間獨行,沒有歷史,沒有年歲,沒有影子。

然後,從小鎮最遠的那頭吹來一陣冰冷的風,在風中我聽見一個聲音。他說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名叫現在。

孤魂非孤魂,他說。是無生無滅的你。

帶我走出小鎮迷宮的那個男子,果真是如他們所說的,一襲月牙白長掛衫,梳著中分長髮,那笑容竟如此眼熟。我不是你的神,他說。我的記憶,你知道的遠比可以想像的更多。

從那一刻開始,你也不再是我的,不再出現,只剩一個模糊的字,風,或者,煙。只剩想像,甚至沒有想像。

你怎麼就不再試圖來找我了呢?我回到小鎮,又走進百年的那幢洋樓,尋找我的答案。

循大廳裡懸掛的平面圖,爬上階梯,尋找家族史料室的所在位置。走進了掛滿泛黃照片的展覽室,遠遠就看見對面牆上的那幀壽筵合影紀念。我遲疑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走向前去。

那天夜裡,你最後在我耳畔悲傷地說道:我不忍心你醒過來時是一個人,你懂嗎?

我說我懂,告訴你不要再痛了,因為先離開的人會是我。

原來我並不真的懂。不懂這場離別的緣起,不懂原來我們之間的句點並非我的不告而別,而是你讓我飲下了你事先準備好的毒。

舉目朝照片中的人影張望,你所站立的位子,這一次竟可看見你清晰的面目。

他們都說錯了,原來我們曾經是戀人,在這座深院的角落,總有濃而苦的藥草煮沸後冉冉飄香的那間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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