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伸展台》急診室裡的手機教學

◎假日詩人

身為一個精神科醫師，有時候，其實我會跟病人撒嬌。

上週五近中午時，我接到急診會診。

到急診之後，我坐在電腦前，點開病人的病歷，想先了解病人的大致情況，以減少摸索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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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是77歲女性，過去有憂鬱症和失智症的診斷，這次是因為情緒低落，昨天坐計程車想去澄清湖自殺，被司機送到派出所。有一些被害妄想，認為鄰居要謀財害命，覺得自己中了樂透大獎等等，所以被家人送來急診。

病歷一路讀下來，我腦中浮現對病人的想像是一個混亂的阿婆，旁邊坐著焦急的家屬，需要緊急的處理。想不到當我走向病床邊，大聲唱名「某某某女士……」時，一個滿頭白髮的阿嬤躺在床上，自己舉手說：「我啦！醫生，是我不爽快。（台）」

她看起來穿著整齊，沒有激動或哭泣的樣子，旁邊坐著一個恍神的阿公，看起來也沒有太擔心的表情，甚至對我的呼叫毫無反應。

我走近病床邊，雙手撐在床欄上，跟阿公阿嬤自我介紹，接著拖了張椅子就坐在阿嬤身邊。

「阿嬤妳這是發生啥米代誌？」

阿嬤很配合，有條有理地跟我訴說：自己如何被對面鄰居盯上，他們派飆車族跟小孩來謀殺她，嚇得她都不敢出門，她根本沒中樂透啊怎麼會被誤會，頭家的妹妹也要殺她奪房子，一直在她耳邊說話，她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會想說去大埤湖跳一跳算了。說著說著，阿嬤哭得泣不成聲，我順手遞上面紙。

很快的妄想幻聽憂鬱情緒自殺意念都到齊了，我做出阿嬤需要住院的判斷。下一步就是詢問阿嬤的主要照顧者是誰。阿嬤淚眼汪汪地跟我說兒子死掉了，女兒在台中，家裡就剩他們兩個老的。

阿公重聽，膝蓋也不好，整個會談過程，阿公都在旁邊表情茫然，看上去阿嬤還比阿公精明多了。這狀況實在很難說服我阿嬤回去會很安全。

「阿嬤，阿妳有跟女兒說妳這拜的代誌沒？」

「我有卡電話給她，但電話攏卡不通。這手機我女兒給我的，我也不太會用。」

阿嬤從棉被裡伸出手來，手上緊握著一支橘白色的小手機，Sony Ericsson，看起來居然不是太舊的機型。

「我幫妳看看好不好？」

阿嬤把手機遞給我，我按了按，手機還有電。我點選最近的通話記錄，念出名字給阿嬤聽。

「對對，她就是我女兒。」

「那我幫妳打給她喔。」

電話接通了，我簡要地自我介紹，說明目前狀況，還有建議阿嬤住院。

女兒表示在台中做洗碗盤的工作，沒辦法立刻請假，現在景氣不好怕會丟了工作。但下週一已經請假，會下來帶阿嬤就診或住院，拜託我先開藥給阿嬤帶回家吃。

阿嬤從頭到尾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和她女兒對話。講完後我把手機拿給阿嬤，她如獲至寶地跟女兒不斷說話。

我趁這時間跟重聽的阿公說明了狀況（幾乎是用吼的），阿嬤掛上電話後，我勸阿嬤要不要先住院，阿嬤搖搖頭，說是要等女兒下來。然後問我：

「醫生，歹勢，你可不可以教我怎麼卡電話給我女兒？」

於是我開始一個一個鍵地教阿嬤用那支小小的手機。阿嬤雖然看來還算精明，但學習仍有些吃力。然後我跟她確認她知不知道怎麼充電。

「好像是有個充電器啦。嘛不知是要插哪？」

我指了充電孔給阿嬤看。阿嬤喔喔喔地點頭，整個情景實在無法令人放心。

我索性撕了張紙，把她女兒電話大大地抄在上面，請阿嬤複誦一次給我聽，確認她念得正確，然後告訴她如果手機打不通，就用家用電話打這個號碼。

最後我跟阿嬤再次強調：

「阿嬤，返回不可以想不開喔！如果鄰居又來欺負妳，妳就打電話給妳女兒，不然叫頭家帶妳來這邊！知不知道！」

「好啦，我欸盡量堅強。醫生，多蝦你。」阿嬤還是紅著眼眶，淚光閃閃地抓著我的手說。

我又同樣對阿公大聲說了一次相同內容。這一趟會談加手機教學花了兩個小時，雖然早已錯過午餐時間，但我對阿嬤油然生起一股依依不捨。

「阿嬤，妳不可以死翹翹喔！妳哪死企，我…我會哭喔！」我的語調有些彆扭，但還是這麼說了。阿嬤含著眼淚，對我點頭。

阿公阿嬤領了藥，揮揮手跟我說再見，兩個相伴的微駝背影，看來讓人很不捨。

「應該幫阿嬤設定單鍵撥號給她女兒的。嘖。」離開急診後，我猛然想到，帶著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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