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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鄭麗卿/黃昏的門口埕

2024/02/20 05:30

圖◎黃子欽

◎鄭麗卿 圖◎黃子欽

老家是傳統農家ㄇ形三合院,三面厝身圍繞的一片寬闊的門口埕。緊鄰道路的埕尾,早年幾乎家家設有豬欄和牛稠,稻草垛旁也養著雞鴨,矗立著將要荒頹的菸樓。空地上停放牛車、堆放甘蔗葉或者其他乾柴堆,這些雜什並不構成障礙,在沒有故事書沒有玩具更沒有電視的年代,門口埕就是我們的兒童樂園,捉迷藏、跳繩、跳房子和踢毽子,各戶人家埕口總有一隊嚷叫玩樂的兒童。

任何微小的事物都能讓兒童玩樂嚷叫,比如夏季白日在大埕追逐蜻蜓時,忽然往隘寮溪的方向望去,傘兵也彷如蜻蜓緩緩降落,激起更大的跳躍歡呼,直到飛機螺旋槳的轟鳴聲滑過頭頂上。黃昏,我們跑著跳著追擊蚊子兵團。夜晚,埕上老人搖蒲扇搧風講古,水溝裡的青蛙也嘓嘓叫得熱鬧。天氣太熱了,有人躺臥在牛車上納涼數星星小睡,老人家叮嚀早點回屋裡去,別「凍」露水了。藉著大廳的燈光,父親混拌肥料,我們在一旁提著袋口幫忙裝袋。抬頭看夜空,啊~掃帚星,飛掠過天際。

門口埕最要緊的是用來曬稻榖、綠豆紅豆黃豆和所有需要曝曬的作物,因此不植樹不種花,埕面扎扎實實鋪滿了灰泥,大片的空,全心全意接收陽光的意思。夏季曬榖,一行一行黃澄澄的稻榖一遍一遍翻曬,腳下翻動的榖粒響聲愈來愈輕脆,而揚起的稻芒使人全身發癢,那種苦,那種熱,曬稻人也只能拄著耙柫遙望天邊凝滯不動的雲團歎息。

午後,也許曬稻人只是打了個盹,忽有那麼朵烏雲飄過來,一記驚雷打下都來不及掩耳,西北雨就來了。大埕還曬著稻榖呢,所有在場的人無不拿起大耙、耙柫和大掃梳來搶雨。那時刻,眾人無視金爍爍的閃電轟隆隆的雷聲,恨不能生出千手千腳,跨出最大步伐,雙臂使出最大力氣,把稻榖集中收攏,連路過的人都要奔過來幫忙。待雨帆終於蓋上,汗水和雨水淋了一身溼的狼狽,驚惶甫定鬆了口氣,看著埕中雨帆覆蓋著小丘一樣的榖堆,我隱隱然體會到農家和老天在爭點什麼。不多久,雨停了。天空晴藍,陽光斜照,埕上的雨水漸漸收乾,剛才那場暴雨像只是瞌睡中的一場噩夢。

農閒時,阿祖、阿嬤曬蘿蔔乾、高麗菜乾或豆豉,門口埕彌漫著鹽巴醃漬過曬過菜葉的那一股特殊酸膩味,一種老人的節儉氣味。也是在一些悶熱的午後,忽有人大喊下雨囉,可比一聲雷響,阿祖、阿嬤呼喚我名,我拔腿直衝門口埕去搶收。許多年以後,即便我也來到當年阿嬤喚人的年紀,午後乍聞雨滴啵啵啵打下時仍然感到耳畔彷彿有人呼喚,總驚慌跳起來張望窗外是否還曬著什麼。

夏季日頭赤焱焱,從毫無遮蔽的埕面反射過來的熱氣直逼四十度,地面燙得走過都要跳腳。阿嬤沿水槽邊種幾盆花草,都是鄉村常見的美人蕉、艾草、圓仔花和日日春,一點點綠意幾朵花色軟化埕面的暑氣和堅硬。一年,阿嬤種了一叢蔦蘿,特地支起一個拱門形花架,花莖攀沿纏繞而上,開出鮮紅的花朵,著實為這一片光禿禿的門口埕增添一點點喜氣。

有喜事的人家,通常在婚宴的前一天下午就在門口埕四角豎立竹竿搭布篷,放送頭播放嗩吶鼓吹熱場,稍晚則改播放流行歌曲,昭告全村,有人家辦喜事囉。到了夜晚子時,拜天公謝神。婚禮當日大清早嗩吶鼓吹再度齊鳴,總舖師的團隊在埕尾架設的爐灶開火了,大埕上擺下圓桌圓椅,鋪上紅桌巾,一朵朵紅花似地展開,一時間門口埕喜氣洋洋眾人都忙了起來。

等回過神來,放送已轉成謝雷張琪對唱的情歌、余天的〈榕樹下〉、陳蘭麗的〈葡萄成熟時〉,葉啟田和陳芬蘭的歌。最不能忘記的是伴著沙沙聲的日本演歌,幾張老唱片幾年來重複播放,都聽得很熟悉了,不外是〈北國之春〉、〈花笠道中〉、〈博多夜船〉等等。明明是喜事,有情人終成眷屬,旋律卻是感傷哀怨悱惻纏綿,詞意也肝腸寸斷。如果你停下來仔細聆聽,也會被牽動一些些情愫,似乎也得到了一點點撫慰。這樣的歌曲一直唱到婚宴結束,張家這麼辦,王家也如此,沒有人去抗議檢舉噪音。

這些歌曲在我的記憶中竟和喜宴的湯品蘿蔔魚丸排骨湯的味道相連結,纏綿歌聲中那一股彌漫芹菜珠的清香,氣味好有彈力的魚丸,與大埕暑氣和一臉的熱汗,成為日後對農村喜宴深刻的念想。總舖師架設在埕尾的幾口爐灶,大火熊熊要燒到下午,將各桌收回的剩菜一鍋煮,主家再將幾大鍋的菜尾分送給全村親友。現在想來也許不衛生,怪的是這樣的菜尾卻特別有滋有味,一道教人懷念的古早味。

來吃喜宴的多是村裡熟人,田庄阿伯在汗衫外再套上一件襯衫已算盛裝,敞開的襯衫衣角隨著步伐飄動,十足台味男性風姿。再穿上木屐或是夾腳拖,就特別莊重了,即便打赤腳來也是剛剛好,大家在埕上的布篷下搧斗笠話桑麻,喜宴之後還趕著下田去呢。

比起男性的隨興穿著,婦女更細心打扮衣裳新嫣,一時大埕顯得百花盛開錦簇團團,女人之間暗中也有比美的意思,伸手摸摸衣料,彼此讚美花色款式,一時增添了熱鬧的氣氛。我想起母親衣櫃裡有幾件嶄新的旗袍、衣裙,她可以細數是為某位表姊或哪個叔叔結婚時量身訂做的新衣,但明顯不合適日常下田穿用。當年總不明白節儉成性的母親,也要輸人不輸陣,做幾件不實穿的華服,常年如新掛在衣櫃深處,原來她也藏著一顆愛美女人心哪。

曲終人散,大圓桌收起,埕面留下汽水瓶、啤酒瓶、菸蒂、啃過的排骨和魚刺,大掃梳一揮,空瓶空罐哐啷哐啷滾向前去,那空洞的聲音像一道界線,分割出一場熱鬧的結束回歸平靜的日常。

門口埕辦喜事也辦喪事,一樣架起布篷進行種種儀式,守靈期間總有親友遠從磚仔地、番仔寮、南勢庄來,近幾年則多了鄉民代表、議員和鄉長來拈香。長輩坐下來互問近況,年輕人藉機認識親戚,喝茶聊些新聞和往事,說說王家兄弟為了幾萬元反目成仇,李家兒子如何放蕩匪類忤逆序大,有時不禁爆出一陣哄笑。有點悲傷,有點笑聲,死亡也是日常事。

時至今日,我鄉已少有人種稻,即便有收穫,也有烘稻機烘乾,門口埕不曬稻榖很久了,倒成了閒置空間,卻是出外的人返鄉相聚的所在。從台北開車下來的人,看到這麼寬闊的埕面,要停十部車也可以耶,說著說著都要亢奮起來了。

逢年過節全家人團聚,晚間拉上燈泡在門口埕的長桌吃飯,比擁擠在屋裡更有節日感。冬日,陪老母在埕上曬太陽、曬棉被,鳥雀喧鬧。多年之後回想起這些片刻,都像陽光下的金子般閃亮,竟是人生少有的至福時光了。

現在,村中幾條巷路走下來,多數人家的門口埕都已改建,建成一式一樣的長條形樓房。家家鐵門常年拉下,只留一扇門進出,不再是往昔開闊的農家風貌。老家屋宅也老舊了,雖打算改建卻礙於土地分割問題,因族親繁衍的網絡錯綜而遲遲不能。埕面逐漸在我們腳下破碎,平日也不十分在意,隨意往復踩踏,縫隙總在腳尖裂開蜿蜒前去,冒生一簇一簇的綠草,平添了些許滄桑感。

回到童年的起點,日照西斜時,天光宜人,拉把籐椅在屋簷下乘涼、看書。煙囪飄來燒熱水的木柴清香,在昏黃的光影中,門口埕充滿舊事舊物的無聲騷動。燕子歸巢低飛而過,一團蚊子在我頭頂上盤旋,咦,曾經在這埕上打棒球、羽毛球和踢筒仔的幾個帶著微微汗味的孩童、曬太陽的老人,都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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