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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廖梅璇／美男子
圖◎阿尼默
◎廖梅璇 圖◎阿尼默
世間美男子不多，我女友父親是其中一位。
生在戰後台灣山區農家，女友父親不怎麼懂得運用他的美。由於患有哮喘，他只求透過升學，逃脫莊稼苦勞，重考數次，終於憑著退役加分優待，考上台大，取得了翻身的機會之鑰。
爾後他與我女友母親相親結婚，兩人都服膺理性，是一對育兒的好伙伴。
據我女友觀察，父親可能因長期在公司外銷部門工作，只要掌握幾項準繩，準時聯絡外國客戶，合理報價即可，無須學會本土商界酬酢往來的繁複規則。儘管他做了大半輩子生意，在人情世故方面，依然天真爛漫得出奇，不懂得讀空氣。
天真有時惹人不悅，但擱在美男子身上便不同。儘管女友父親行為常令人尷尬，很多人見了他圓睜睜的無辜小狗眼，便原諒他的冒犯，甚至有些長一輩的女性，還因此生出憐愛之情。女友母親不解丈夫為何如此受異性歡迎，她一輩子都為這男人的不識相所苦。
近來我好奇六○年代黨國體系在大學校園的運作，詢問女友父親。老先生回憶了半晌，豎起一根食指說：「那時候王昇帶我們去政工幹校聽他講話ㄋㄟ。」他不敏銳，難以用語言形容彼時的政治氛圍，但也不是一無所知，依循著小動物般的直覺，他避開了那年代鋪天蓋地的網羅。到八○年代解嚴前，他嗅出新風向，私下蒐集了許多黨外雜誌，悄悄同色情書刊放在保險櫃裡，被尚是青少年的我女友意外尋獲。
政治與性，正是西方六○年代青年除魅的對象，《現代文學》那輩小說家作品，也浮現這股反文化浪潮的痕跡，可是女友父親年輕時似乎沒受多少當時思潮洗禮，起碼沒在往後的人生表現出來。他的人生軌跡彷彿就是由深山走入城市，勤勤懇懇工作，養兒育女一直線，其他沒別的了。
像多數父親，女友父親不會提起年少的情感經驗，女兒也問不出來。沒想到有一日，我隨口問他大學是否修過戀愛學分，話題像燧石擦出火，刷亮了他略為衰弛的臉龐，令他滔滔談起過往。他自承是出身鄉下的散赤（sàn-tshiah）囡仔，不敢跟家境優裕的女同學往來，「但許多女孩子都對我有意思喲。」他得意地說。
如今年屆八十的老同學，在他嘴裡仍是「女孩子」，記憶裡也是。有的女孩在課堂上不時轉頭跟他聊天，有的向他借筆記，有的曾在舞會湊近他一會，各種曖昧姿態如簇簇花蕾，貯藏在年邁男子腦中，經年累月成了乾燥花，未曾綻放，卻仍舊鮮豔。我疑心六十年前大學生是否都如此含蓄，畢竟王文興小說也描寫過男女朋友在西門町咖啡館互相愛撫的場景，便追問老先生，怎麼確定女孩子對他有情意。他露出一抹神祕的微笑，豎起一根手指，永遠是某個瞬間，兩人稍微冒出一丁點可能性，「我就知道了！」他反覆強調了六、七遍，食指起起落落落，讓我有些迷惑，不知複數的女孩是否如手指重影，是分裂出來的幻象。
女友父親列舉了幾名女孩，一一評論，對其中幾位不大客氣，直接說道：「我不喜歡她！」卻講不出確切理由。老先生講著講著亢奮起來，忘了我女友就在隔壁臥房為她母親按摩，聽得到客廳動靜，傾身向前，對我吐露祕密：「有一個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但是我家裡窮，」他搖著雙手：「不敢想啦！」邊說邊瞇著眼笑，汪汪小狗眼凝成兩道彎弧，似乎不引以為憾。真的不遺憾嗎？我想起張愛玲小說〈相見歡〉裡，美麗的荀太太由家裡作主成親，人過中年仍掛念著多年前被陌生男性跟蹤的遭遇，連豔遇都稱不上，還是銘記在心，臨老對閨密說了又說，證明自己曾受其他男子青睞。
難得生就美好的容貌，卻沒真正愛過與被愛，就像金礦恆久藏匿在岩層下，虛耗了一世閃亮。
想明白後，我不再執著女友父親的敘事有無虛構成分，靜靜聽他數算著青春的曖昧帳目。女友按摩完走出房間，準備同我回家，向她父親道再見。冬日的傍晚，窗戶由灰藍暮色，轉成明淨深藍，嵌在牆上，前頭疊著老男子的笑顏，梳得服貼的白髮，俏皮翹起一撮，所有紋路都在笑，時間揉皺了他的臉，卻不顯滄桑。
老去的美男子，原來仍是男孩子，當他在記憶裡搜尋，關於愛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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