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7】 魔髮老爹

◎陳意婷

父親呵護頭髮的程度，讓我幾乎相信，他是貓王轉世。

每天出門前，總是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細細檢視梳理，架勢有如巨星般的閃耀，毛髮不但根根分明、油油亮亮，最能象徵男人味的鬢角，更是馬虎不得，在臉頰兩側服服貼貼，不動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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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鏡子是年輕人的專利，這位已適用敬老票的先生，從不放過任何可以反映自身臉孔之處，例如停紅綠燈時，他會望著隔壁汽車的玻璃，脫掉安全帽瞧瞧自己的髮型；逛街時轉身若不見他的蹤影，要從賣鏡子的攤位或有玻璃的大樓開始找尋，無庸置疑，他有一顆年輕的心。

愛美是人的天性，這句話出自他的口中，使身為女兒的我無地自容，我的一成不變往往挑戰他的審美觀念，我的長髮要不披在肩上，要不束起馬尾，父親經常提醒我好歹到便利商店，買本時尚雜誌學習編髮，或花點錢直接到美髮院做造型，我那自然樸實風格，在他眼裡是如此地漫不經心，畢竟他身懷魔髮絕技，無時無刻，皆整齊帥氣，形象始終如一。

殊不知歲月將父親的髮際線不停地往上推，後腦勺髮根牢牢抓住青春的尾巴，而白髮像逆賊，悄然突圍，宣示衰退的來臨。

每隔一段時間，父親總是皺著眉、瞇著眼戴上塑膠手套，站在水槽前攪拌調和刺鼻的黑色染髮劑，為免白髮染不盡，春風吹又生，他使用接觸面積較小的牙刷，把頭髮慢慢往後刷，專注而嚴肅，隨後燃起一根菸，不忘端詳鏡中的自己。

一旦染髮大功告成，父親便會走到客廳乾咳幾聲，聽到的人一定要立即拉長喉嚨，讚美至少年輕十歲之類的，否則他就會咳得愈來愈厲害，家人的眼光像是他的全世界，享受著染髮帶來的快感，在一夕之間變回昔日的英俊瀟灑而容光煥發。

直到黑眼圈浮上父親的臉，才知道他在許多個夜裡，輾轉難眠。起初，他默默地坐在客廳從不開燈，或瑟縮在牆角，彷彿擔心被人發現，抓破皮膚留下的傷口，最終在大家的規勸下前往看診，醫生說是染髮引起的嚴重過敏，未料，從頭皮、脖子蔓延至全身。

父親不願相信他的魔術失靈，獨自隱忍著皮膚發癢疼痛，甚至用熱水澆燙來麻痺知覺，當他被告誡不能再染髮，猶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他感歎自己沒有資格老去，如果不能染髮，在工地會被客戶閒話：「伊這款老灰仔能做啥？」如果不能染髮，更容易被工頭質疑：「再輕的建材都搬得動嗎？」白髮在工作場上竟是如此突兀而遭人唾棄。

時至今日，每當父親出門前，拿著白色小排梳，在日漸稀疏的毛髮上，梳出一種非中分、也非旁分的神祕比例，我心底於是明白，他的細心講究，無非是守護最後的尊嚴，為家人爬梳嶄新的每一天。●

【評審意見】

素描父親

◎愛亞

作者調侃愛髮、油頭的父親是「貓王轉世」。因皮膚嚴重過敏而不能再染髮，洩露白髮的父親擔心在工地被厭嫌年紀太大會失去工作。作者下筆風趣，文字輕俏，將父親書寫得活龍活現，將對父親的愛也書寫得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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