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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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由於男人都不在了---下

2006/03/28 06:00

閱讀小說

◎菲利普.貝松
(Philippe Besson, 1967-)
譯◎蔡雅琪 圖◎吳孟芸

寫書,其實也像生小孩一樣。一開始,得先墜入愛河才行,要不然至少也得曾經愛過;得先感受到愛情所留下的印記或失去摯愛所造成的缺憾,也就是失去某人所造成的空虛,然後才能開始寫作。愛情與寫作是緊緊相連的。兩者相輔相成。如此一來才可能會受精,生命的種子才能進行那一趟難以解釋的旅程,產生那一股流動的力量。

接下來的時間,就該訓練這本書,讓它自己茁壯、成形,愈來愈像樣,有朝一日甚至能獨當一面。這需要時間,也需要耐性。這件事耗了我四十年的工夫。然後,有一天,我們會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了,該讓這孩子出生了。我們終於準備好要寫下第一個句子,將它攤在紙張上;而這第一個句子,我們早已在腦海裡反覆尋思好幾百遍。這個生產過程難免會很痛苦,我指的是一種肉體上的痛苦,但也可算是一種解脫。這其中所包含的吶喊與淚水,混雜了歡笑與疲憊。從此之後,這孩子就開始成長。而我們也會拉他一把,為他指引方向。當然,他一定會跌倒很多次,但終究會往前走下去。然後,有一天,當這本書長得夠大了,就能脫離作者而獨自生存。有一天,這本書會在那兒,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物體被人捧著,你會在別人的手中發現他的蹤影。

然後,凡松,你會發現他已經不完全屬於你了,甚至可能根本不屬於你,他已經屬於別人的,屬於任何只要願意跟你討論這本書看法的人──一副彷彿為人父母都很歡迎別人來跟他們討論自己孩子的教育問題般。這時候,一切就結束了。必須承認分離的時刻已經到來。而且,你還得接受一個事實:這本書會比我們活得更久,當我們都死掉之後他還是會活著,而且還會跟那些不認識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的人說話。這一場為人父的心路歷程有如十字軍東征的路程,在遙遠路的盡頭,可能會亮起一絲光明希望。

寫作這條路是很漫長的。我很抱歉跟你這麼說,實在有點煞風景,但我這種說法其實最接近事實:寫作這條路是很漫長的。我一生的故事,就是由這些數以千計的篇章組合而成。這是一本厚重的書稿。這是一項慢工出細活的工作。有時我也會在裡頭迷失方向,在那些交會而過的命運當中,在那些互相交錯的冒險歷程中,在那個正在上演人間百態的世界中,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於是榭萊斯特會跟在屁股後罵我,一邊還試著讓這個堆滿雜物的地方恢復秩序。但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只是在做複製的動作。你要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偷工減料,也沒有能耐冒著使一切失去平衡的危險而刪掉任何句子。雖然作品的脈絡分分合合,卻是我生命中經歷的個人和群眾事件孤注一擲的集合。

交織了我一生的感情與情緒。

有人會說,我寫的書根本無法閱讀,高不可攀、難以理解、乏味無趣,或者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形容。

我也不想否認自己的作品不合時代潮流,倒是很佩服親愛的蓋斯東伽利馬(Gaston Gallimard)先生,居然能為他的出版社堅持不懈地遊說,讓我放棄了和葛拉塞出版社 (Grasset)合作的機會,目的在戰爭一結束後就立刻幫我出書,假如戰爭真有一天的會結束的話。所以,我現在正忙著用漂亮又平和的方段來處理跳槽事宜。畢竟,我還是比較希望由愛我作品的人幫我出書,而不是由遠在海外逃難、看起來不怎麼照顧我的人出版;你說對不對?對於這個只能有一種答案的問題,我並沒有回答。我盯著你瞧,突然之間,我第一次了解到,其實你是個集名人、自我和普通人於一身的人。接著我還想分辨,你在大作家、社交界的寵兒及我心目中的好友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卻明白這樣的畫分實在很膚淺,因為你既然同是這三種人的化身,根本不需要將其區隔開來。

接著,我腦海中終於冒出了一個提問,唯一一個不會洩露我對你剛才說法回應的問題:你是為誰而寫?你說道:人們只能為少數幾個人而寫。我則是為了自己死去的摯愛書寫。

後來,你終於開口說:凡松,我對你撒了謊。我也會為幾個還活著的人寫書。當然,我也為了你而寫。

離別的危險這是最後一個夜晚,一個我們根本不敢想像的夜晚,一個由於我倆不得不分離而充滿苦痛的夜晚,一個我們從來都不敢提起的夜晚,一個不能如往常般虛度的夜晚,一個如果情況允許,我們寧可忘掉它有多麼危險的夜晚,也是一個幾乎不能以言語來形容的夜晚。明天,你就會回到那個駐紮在凡爾登(Verdun)的部隊去。明天,就是凡爾登的浩劫。

你說:這是一個我從來都沒想過會遇上的考驗,而且這種考驗根本無從想像,只有戰爭或疾病才能引發。這種痛苦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根本無法體會它究竟有多麼深切、多麼強烈。就有如在火炭上行走,有如親吻一支刮鬍刀那般,也有如一個充滿血腥與痛苦的入教儀式。

這種分離,沒有人能夠接受,非但不公平更宛如自殺。切斷了與自己生命的最後連繫。

你應該瞧瞧母親的那張面龐,宛如宗教畫中聖母像,臉頰凹陷,彷彿這些年來地歲月,攻陷了她的面龐,狠狠地蹂躪。你應該瞧瞧她那無神的雙眼,眼光望向天際,彷彿在等待某個神意,而且她那張變形的嘴巴已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她的嘴無法再次尖叫,再次言語。你應該瞧瞧那雙慌亂的手,瞧瞧那副已經不再靈活的身軀,這副身軀受到一股強勁力道的折磨,痙攣抽搐。你應該瞧瞧那些交替出現的歇斯底里及心力衰竭,還有那些交替出現的反抗與屈服,就好比一匹馬不衝來衝去,終至筋疲力竭;這種掙扎所要對抗的,是一種她也無法說清楚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已經攻占了她所有的思緒。而我呢,我就在那兒,卻幫不上一點忙。我是這場脫軌演出的觀眾。我知道這一切已回天乏術。愛莫能助。

與母親的分離,終究是肉體上的剝離。其中一人的手臂得先停止纏繞另一個人的身體,他的雙手要先放開對方的雙手,而且彼此的肌膚不再接觸,眼光也不再注視著對方。兩人非得分離不可,而這場分離同時也是一場解體的開端,彷彿其中一人只能依附著另一個人而生存,彷彿其中一人如果沒有對方就會死掉。

這是一種本質上的消逝。生命走了,重心沒了,某種力量就這麼抓也抓不住的消逝。

於是,淚水懸掛在你睫毛的邊緣。在金黃色的麥穗之間,我看到它們的珠光。我等候著它們順著你的臉頰滑溜而下,等候著它們淹沒你的面龐。然而你卻將它們收了回去。沉默無言,眼神也轉了開來,不再集中於任何一個定點。這是永無止息的一刻。一個你的淚水懸掛在睫毛邊緣的時刻。

當你又回過神時,便是屬於我倆的時間。

你說:不管這一夜是殘忍也好,美妙也好,都將是令人永難忘懷的一夜。在一輩子當中,在人的一生當中,有多少時刻能夠被形容為永難忘懷?而且又如何能事先得知這一刻的到來?我們所擁有的這一切很值得紀念。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切,是屬於我倆的故事。

既然這極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我們該不該把它當成真的是最後一次那樣地做愛?我的意思是說,用一種由於絕望和強烈意願而倍增的力量,一同達到身體交媾的那種快感。我說:我們永遠都該把它當成是第一次那樣地做愛,我的意思是說,要秉著那種還沒體會過箇中滋味的人才有的激昂與熱情,以及初生之犢才能享有的幸運。

然而,初出茅廬的那種純真、初嘗禁果那種美妙的瘋狂,以及已經失去的那份童貞,要如何才能重新尋回?對於我們早已熟悉的動作,我們逐漸熟悉的身體,要如何才能假裝忘記?我說:那就讓自己墜入驚喜、慌亂及飄飄欲仙的情境吧,而且還要能使對方也嘗到意想不到的喜悅。這是一件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是一件非發生不可的事情。

只是久而久之,習慣便會在這當中刻下致命的傷口。

你問:要怎麼想像,才能讓自己認為,彼此的擁抱恐怕是生命的最後一次呢?我說:只要你能活在當下,這就是最簡單的方法。我們此刻做愛,不去想下一次的事。這是獨一無二的舉動,不該受任何事的而牽連,也不會影響產生任何事。

它就是個偶發事件。

你說:聽你這樣說起來,一切似乎很簡單的樣子,但我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而且絕不可能會是如此。我說:只有我們才能做此決定。

你有能力讓事情變得更簡單。

你說:你怎麼能做到這副肯定的模樣,堅決的態度?除了我以外你根本沒和別人相好過,這種想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我說:性愛是一種智慧。我什麼都沒問過,就猜到自己與生具備此種智慧。雖然沒學過,卻什麼都知道。我能想見自己此刻的傲慢模樣。更明確地說,那只是種表面功夫。

你說:我想告訴你,由於和你在一起的關係,我終於能稍微將戰爭拋在腦後。暫時忘卻戰爭,不再惦記著這些揮之不去的可怕影像,這件原本我以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還真的發生了。

那些影像首先是變得朦朦朧朧,不再盤踞在我心頭,然後就愈來愈模糊,及至躲藏到我記憶中隱蔽的角落,猛然之間,我甚至還得耗費一番力氣才能重新尋回那些影像。

噩夢已經沒有那麼可怕了。我所面臨的,是失而復得的一種安詳,有時甚至還能得到一份寧靜。

我很感謝你的熱情和溫柔。溫柔得超乎意料。人活著,只要能緊緊擁抱住溫暖、頭能靠在一雙肩膀上、躺在一副敞開的胸膛裡、膩在可以獻上親吻的腹部,還有什麼好冀求的?人活著,除了擁有卸下武裝時刻、熱血隨著時間而奔騰的時刻、髮絲沾黏在頸項的時刻、肌膚打著哆嗦的時刻、視脆弱最為偉大的時刻,還有什麼好冀求的?這一夜,也是我們默默無言的夜晚。無言有如一種旋律,一場呼吸。在話語之外,增添另種意義。甚至還有助於承受話語所帶來的巨大衝擊。無言使我們得以繼續說出一些話語。無言也意指著我們彼此交換眼神的時刻。無言包含了我倆的痛苦與我倆的暫時解脫,也包含了我倆的不安與贖罪。這是宗教上的沉靜,我是指:有如教堂裡的靜默。我們具有領聖體者的虔誠,也表現出他們的莊嚴。

當然,這種時刻不該出現如此的莊嚴慎重。一切都應該要很單純才對。但是這種單純,必須在靈肉分離時才有可能辦到。確切來講,靈肉分離根本是不可能發生。而我們的最後一夜,就其象徵意涵來說,從肉體的本質來看,確實是靈肉結合的夜晚。

有時候,我們的手會亂抓,會既不安且吃力地尋找彼此的雙唇,身體也會由於某個笨拙的動作而箭拔弩張。有時候,沉淪墜落也會取代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們的擁抱,於是顯得有點像是難民的動作。接著,一切又回復原狀,又恢復了秩序,彼此的肌膚緊密貼合,舒暢無比。但是我又覺得:除此之外也得記住我們的愚拙,我們的笨手笨腳,我們的粗暴,以及我們的不上道,因為這些都同樣是激情的表現。

破曉時分,你說道:我不在這裡的時候,你會做些什麼事?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件事,以後多得是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的解答。我現在活在當下,可不希望將來後悔自己不懂得把握這一刻。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倆即將分離的事,就有如這件事情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會發生。我是站在生命這一邊的,毫無保留,直到最後,我並沒有為死亡而做準備,我不會在時間到來之前就提早哀悼。

你說:我呢,沒辦法像你如此超脫一切,我沒辦法無視於即將到來的這場分離。它就宛如使我不堪負荷的一個重擔。

你說:我很需要知道你心裡會念著我,我還有一個很幼稚、可笑,或許也可以說是令人無法接受的需求,就是希望你能給我承諾。光知道你心裡會想著我,就能帶給我繼續活下去的意志。我說:我可以依照你的要求來回答你,告訴你說:是的,當然,我心裡會想著你,然而我早就以動作,以行動來回應你了。

要我心裡不想著你,根本是不可能也沒辦法想像的事。你走進了我的生命,在裡頭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引發了這場戲劇化的改變,這場美妙的劫掠,一切都不一樣了,早就已經不一樣了。

你說:你將會占掉我的每一分思緒。即便得冒著糾纏不清的危險,你將是那個陪伴著我的人。我寧可選擇這樣的糾纏不清,遠勝於想像每天都等待著我的殘酷情景,遠勝於想像那一場驚人的屠殺。我很需要這些關於你的回憶,才能接受即將降臨在我身上的那個事實。你說:我將會記得你的十六歲,你黑色的頭髮,還有你淺綠色的雙眼。我聽著你說出這些屬於我的句子,這些話我從來都只對著自己說,要不就是獨自一人在寫這些手札時才會提起。我聽著你說出這些字眼:我的十六歲、黑色的頭髮,還有淺綠色的雙眼,然後,我估量著我倆的親密關係究竟深到什麼程度,以及我們共同的思維範圍究竟有多廣。

是的,你最應該要記得的就是這些:我的十六歲、黑色的頭髮,還有淺綠色的雙眼,因為這就是我,這就是最接近我的形容。會用這些話來形容我的人,就是將我形容得最好的人。

我倆分手的那一刻,我們決定一句話都不說,決定保持沉默。只有一個擁抱、一個眼神。沒有吻別,也沒有說再見。只有你那副即將遠離的身軀,而我的身軀卻要留在原地。只有你加快的心跳,而我的心跳卻漸行漸緩。只有恐懼。只有在我們身後的那些時光,以及在我們眼前的那些時光。只有那碎裂開來的溫柔。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明白這代表另一個世界已經展開了,那是一個我還不認識的世界,在這兒愛情占據了所有的空間,然而我的心上人卻已然遠離。我試著維持自己的呼吸。我不會哭。我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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