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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墓園風景
◎莊愛和 圖◎太陽臉
墓園該是最具英國風情的景物之一。電影，小說裡，以墓園為場景者比比皆是。
既不恐怖，也不雜亂。家常而平凡，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英國的墓園像公園一樣，碧草如茵，清蔭覆地，比公園還多了一分清雅幽靜，只有那大大小小的墓碑，顯示它墓園的身分。好天氣的時候，金黃的陽光從樹梢灑落，草坪亮綠，只聞鳥語啁啾，那遺世的安靜，仿若天堂。
幼年時看英國片《兩小無猜》，很訝異片中的小學生逃學時竟是到墓園玩耍。他們坐在青青草地上啃紅蘋果、吃三明治、談戀愛，既有公園的環境，又有墓園的隱密，誠然是逃學的好去處。旅居倫敦時，若非親眼目睹，還真難以相信真有人在墓園裡野餐。位於北倫敦的漢普斯德（Hampstead）是大名鼎鼎的住宅區，曲折美麗的巷弄，花木扶疏，豪門宅院低調隱身在林蔭深處，鄰近還有如曠野般自然寬廣的漢普斯德公園，是社會名流的最愛。一日，散步到St. John's Church，這個教堂的墓園因埋葬著大畫家康斯坦伯（Constable）而聞名。然而，康斯坦伯的墓讓我失望不已。大大的，隆起的墓槨圍著一圈黑色的鐵柵欄。
其醜陋實在不配畫家的身分。正在欷歔，忽聞嬌言笑語，定睛一看，三、四個妙齡女郎，在某一墳墓前，或坐或臥，正在享受充滿陽光與鳥語的野餐。一派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模樣。
寓居的Golders Green是猶太人的大本營。主要幹道Finchley Road的東側有一個很大的猶太墓園。這裡的樹與草地不多，一眼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墓塚，其悲戚灰涼，讓人想起遭納粹屠殺的無數冤魂。嫁給巴倫波因的大提琴家杜普蕾，婚後皈依猶太教，英年早逝後也葬於此墓園。
才華橫溢的杜普蕾，琴藝如其人一樣率真自然。渾然天成的異秉，使她的琴音結合著率真與早慧，有一股凜然動人的氣韻。可惜率性可愛的英國玫瑰，凋謝如此之早。
Finchley Road往南快到攝政公園處也有一個特殊的墓園。位於車水馬龍的圓環邊，這墓園其實是公園的一小角。青石墓碑零零落落地矗立。周遭參天古木環繞，一旁還有長椅，溜滑梯，中間一畦豔麗的花圃：水仙，鬱金香，玫瑰，三色堇，隨季節遞嬗變化。每回搭雙層巴士進城，行經此地，總被那畦豔光四射的花圃所吸引。其鮮麗嬌嫩，更襯托出青塚古樹的歲月與樸素。英國人深諳對比之妙。陰沉的天候，灰暗低調的建築，每每因斑斕的鮮花而有畫龍點睛的明麗。
最美的墓園往往在鄉間小鎮，一間帶廣場的教堂，一條有pub的大街，一小塊墓園，就是數百人口的小鎮結構。去英格蘭西南的康沃耳渡假時，特別著迷於這樣清幽的墓園。
雖只在車行時匆匆幾瞥，那碧草、蒼樹與墓石結合的影像，幽靜，美麗而莊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死亡的過程痛苦而令人恐懼，死後的長眠之所，卻能如此祥和清寂。清靜而不落寞。比起供奉在西敏寺或聖保羅大教堂的那些偉人，安葬在鄉間墓園的小人物其實更有尊嚴。沒有川流不息的觀光客逡巡踐踏，他們真正是Rest in Peace（RIP，常見銘刻於墓碑上）。
法國的墓園又是另一種況味。普羅旺斯的小山城侯西雍（Rousillon）以紅色的岩土聞名。磚紅的岩石風化成奇特的山洞與美麗的岩柱，覆著蒼綠的青松，襯著明朗的藍天，構成色彩鮮亮的圖畫。紅土公園停車場旁邊有一個墓園，十月的豔陽，溫暖明亮而不毒辣，因為是自由行，時間十分充裕，加上好奇，遂晃進了墓園。這裡的墓槨突出地面，墓碑比英國的大，上面裝飾著書卷或花籃，有些還有逝者的照片。因為氣候較乾旱，此地沒有綠樹垂蔭與潤澤草坪，亮晃晃的陽光，映照得墓石白亮，絲毫沒有墓地的陰森、悒鬱。逐一細看墓碑上逝者的生卒年月，也不悲情，只覺得這些人現在都在天堂享受著跟凡間一樣的家常生活。這是我見過最明亮的一個墓園，也許是正中午陽光沛然的關係。
巴黎最大的拉榭思神父墓園在我兩天的緊湊之旅占了一席之地。這個占地廣袤的墓地，林蔭深深，名人遍布。入口處售有地圖，方便仰慕者按圖索驥，尋訪自己心儀的藝術家、文學家、歌星。墓園委實太大，地圖又複雜，於是隨意漫遊。老園丁對著我們比手畫腳，原來墓塚上有巨大半身銅像的是巴爾札克，斜對面典雅的黑色棺槨，上書金體名字的是大畫家德拉克洛瓦。英國才子王爾德的墓寢是巨大的淺灰岩石，其上有占滿墓石，展翅飛翔的人體浮雕。不知性格諧謔的老王滿不滿意自己的青塚？八月的巴黎，下起毛毛細雨來竟像台灣的早秋，略有涼意。細雨中走到一片草地，三面圍著綠籬，幾莖向日葵兀自挺立盛開，正中央一個小小的墓碑，前面兩盆花。比起之前見到的巨型墓寢，這裡顯得寧靜幽遠。兒子說：「R I P h a sachieved its real point.」最瀟灑的是美國作家傑克倫敦。位於加州索諾馬的傑克倫敦紀念公園，有他的故居，還有窮盡心力設計建造，卻在完工前夕毀於大火的大宅。初夏的晌午，陽光爽脆，公園裡草原金黃，藍天如洗，走入森林的幽蔭裡，看見一黑框白底的方形石牌。這不是墓碑，雖然傑克倫敦的確長眠其下。石牌上說明，倫敦曾告知其妻與其姊，「將我的骨灰埋在這土墩下，再從大宅廢墟取一紅色大石放置其上即可」，何其簡潔！那石牌顯得有點多餘，不過，不擺也不行，否則誰知這典故呢。
迷戀墓園風景，大概是嚮往那寧靜祥和吧。紅塵雖好，偶爾也需要清靜的一隅來沉澱自己。人世雖妙，終究要歸返土地，那是永恆的家園。春日微風拂面，夏天陽光潑灑，秋季細雨霏霏，冬日枯葉盈地，巡禮墓園，心情隨著節氣景物變化，時而歡欣，時而沉鬱。四季循環，日復一日，生老病死，一代又一代。紅塵的喧囂，人世的糾結，莫不歸於靜默。落葉歸根，雖是一句老話，實則道盡世間萬物循環的結果。當塵緣已盡，長眠地底，不能說是上天最好的祝福。墓園，不論對生者或死者，皆為平和靜謐之地，是世間最獨特豐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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