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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小道消息】 地球觀光客

2013/02/19 06:00

◎張亦絢 圖◎阿尼默

我一直很愛「觀光客」這三個字。被鄙夷地、突兀地、幾乎沒有任何美學身世與地位的臉與城市景觀。法德合資的電視台ARTE幾年前做了一個70年代流行音樂回顧史,放了一段BBC拍的音樂錄影。樂團就叫做The Tourists,唱的歌叫做〈The Loneliest Man〉。女主唱像隻一腳在陷阱裡的極地白狐狸,那種擺動身體的方式,受傷又凶猛,病態又強勢,畫了一個青藍血紅公然發情漠然妝。垂吊性的耳環晃盪如雙刀。每個身體的節奏細節都讓我陷入狂喜暈眩狀態。我很少嫉妒什麼東西過,但組一個叫做〈觀光客〉的樂團,唱一首叫〈最寂寞的人〉的歌,真是,我的畢生夢想都給人奪走了呀!「時間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因為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現下就拿「地球觀光客」做個輯名,自知是一點都打不贏那首歌的氣氛,聊以自慰而已。如歌中所唱: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出去吧出去,所有世上最寂寞的人,所有,地球觀光客。

1

或許所有的旅遊都是朝聖。心裡面若無一點神聖的東西,是走不動的。旅遊的益處也就是恢復了一個人原本倚靠的神聖。或許有人會問,那麼買春團又怎麼算?我想那也不是例外,每個人的信仰畢竟十分不同。拜物者敗家也是那人自身的神聖。「……對四國產生興趣,大抵得從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說起……」(p.7)喔當然了!這是湯禎兆的《情熱四國》。如果我說全書看這句已夠本,這完全是五體投地的推崇。此書讓我想到,旅遊書最美的部分或許就是它能呵護欲望。說來簡單,做來難。光這一句話就不是人人寫得出來的。

2

《情熱四國》寫到直島,寫到安藤忠雄在此地所建的地中美術館,我很感到興趣。遂把圖書館架上所有可能說到直島的書都攤了開來。蒼井夏樹的《日本.美的遠足》也說到這一段。《情熱四國》說直島是「瀕臨廢村的小島」(p.53),蒼井夏樹的描述則有更多細節:「直島,曾經因冶銅汙染而荒廢多年。」安藤忠雄痛心地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什麼草都長不起來?」(p.184)比較兩者幾乎可以當成小說寫作技巧的教程。前者寫了一個事實,後者則加上了景深。廢村,不是人口外移也不是自然形成,一點細節加入,事實就變成了身世。

3

常聽喜歡旅遊的朋友說,要是讓住巴黎的人帶他們玩,必定可看到「真正的巴黎」。這常使我困惑。如何「真正法」?一個法國朋友說過一個東西叫做「阿姆斯壯症候群」,意思是有些人愛做「第一個登陸的人」,搶先經驗變成旅遊的全部。說真的,遊客橫征暴斂的虛榮有時很煩人。被看不起的觀光客有其可愛處。曾有個文學作家怒斥寫了充滿嗨嗨哈哈虛字滿篇的遊記的年輕人,並祭出旅遊文學經典來譴責他們敗壞了此類型。但我想,文學遊記本身或許迷人,但在旅遊時未必。遊客希望被導引去體驗,但深刻的遊記,未必是成功的導引。

4

高中時要好的同學有個香港籍,特別沒政治意識,我以為如我有香港籍,我也可以浮華度日。這當然是天真。鍾曉陽的〈阿狼與我〉,代表了我理想中的香港感覺。在彌敦道上的旅館裡看電影《情意拳拳》,又想起。香港電影裡總有些關乎屈辱與虐待的,令人覺得狗血。可又有人與人總是孤苦相依時的用心細膩,美如鑽。到頭來我還是不懂香港。但或許也還有懂得部分。比如〈阿狼與我〉中,男人帶少女一起去大嶼山,去他的過去,有什麼扎在一個地方不能在別處的東西牽動著。感覺那就只能是大嶼山。去香港旅行前該看的小說。我覺得。

5

馬可孛羅出版社出的Jan Morris寫的《香港》,不是旅遊手冊,內容亦文亦史。優缺點參半。資料多,當成史類的書,則嫌偶渲染奇情。書中寫:「1894年時疫肆虐期間,謠傳英國醫生用華人嬰兒眼睛去和藥;1921年的十年一度人口普查也被認為不過是種手段,要藉此找出合適的兒童,用來埋在打算要興建的海陸大橋的每座橋墩下,而這大橋共有九十九座橋墩。」(p.82)如果我沒弄錯,最後一句在嘲笑港人被迫害妄想。不,謠傳是有意義的,精神分析的。這個恐怖想像醜化英國人,但想像得出這種可能的香港人,該有什麼樣的痛苦呀?

6

我對香港非常愛,港人不欺生不熱絡,少個餃子都要補妳,但又清冷。堅決加低調。我為之傾倒。我感覺港人是這世上自尊最高,又最合我脾胃的一群人。為去屏山,進了新界。車站中的書局買到《展拓界址》。前頭廣播中說香港沒書店,你們未免也太不會玩了吧。我對民族主義不了解,我有興趣的是人,新界在1899年發生過自發的武力抗英。中英兩國簽約換利益,但一般人卻不在狀況內,他們號召練兵,一等獎有棉上衣。三等獎是草帽。如這也能號召練兵──事實上也號召了──最後仍敗,但這適足以使我們再三反省國家權力有多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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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不是進入一個地區,而是進入一份記憶。我去香港前,很苦惱於進入記憶不得法,連末代港督彭定康的回憶錄都找來看,還是不行,後來是把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重新找出來看,才就緒。網路上有讓讀者將某些讀物標記為「放棄」,我覺得好玩,會點進去看。有次看到有人放棄的都是我特愛的書,不覺笑稱遇到我靈魂的反面了。除了納尼亞童話,她連蒲慕州編譯的《尼羅河畔的文采──古埃及作品選》也放棄了。納尼亞童話我可以了解,可是古埃及這本!當然我是為去埃及旅遊做準備,可這書的趣味真無窮,連埃及人的咒語都收錄了。

8

離開台灣十年,回來時發現大家仍在談卡爾維諾與馬奎斯,我既驚慌又沮喪,好像露西跑去納尼亞國度跟水獺喝了下午茶,穿過衣櫥回來時,這邊世界跟她說妳並沒離開呀。直到看到博拉紐的《狂野追尋》,我才鬆口氣。到底有了文學新潮。《狂野追尋》是一等一的大師作,也是最背包客的一本書。它略有歐威爾遊記味道(兩個作者都在旅遊途中洗過盤子),但大大雜亂。這雜亂是生態意義上的豐美。甚至不可認識。不可認識因而確保知識並非死亡──我想到另個大師狄狄-雨白曼的修辭:「在運動中,就是在事物以外。」這是非讀不可類。

9

旅行是生活中隔離出來的時光,遊畢,必須回歸原本的生活軌道,這時記遊,算追記,某些臨場性與緊張感往往衰退了。最好還是像人類學的工作所教的:一要今日事今日畢。二要保持注意而周到。三要寫作時保持注意而周到。這樣好看的,倒真是達爾文的《小獵犬號環球航行記》,雖然到後來蜥蝪或螃蟹的事我一概不記得了,但是閱讀時很享受,因為其中有紀律與注意力之美。愛旅行的醫生作家齋藤茂太在旅遊時會記下在汽車旅館內冰箱及電視的製造商名稱,果汁跟啤酒品牌──令我大吃一驚。但有何不可?一人一旅遊就是一人一世界呀!

10

除了旅遊手冊外,有什麼書可做為旅遊的通論呢?想來想去想不到。說到這,我想起件往事來了。我母親十幾歲就成為住宿生,住宿在外該變得麻利才是,但她的年少流離卻特別反應在不會整理行李一事上。小時候,出國旅行,我看到她將不會收的乳液瓶罐拿手上,說她拿在手上就好。這使我受到很大的刺激,小學起就專攻少女雜誌中的收拾行李篇。有回家族旅遊,我一個表妹發表感言:「姊姊果然是自助旅行高手,什麼都有。我們帶了那麼多,到頭來竟然連一條毛巾也要公家用。」我兒時的噩夢終於變成美夢啦。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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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趣的旅行前輩是安徒生。他花了非常多的時間旅遊,引起為他作傳的人的諸多揣測,認為可能是他的同性戀傾向,使他到處徘徊。也有人以同樣的角度評論過果戈里。嗯──我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好笑。好吧,旅途多變,確實也有使人精神更加雌雄莫辨的功能。旅行,就是不局限於一處,聽起來也蠻有同志美學感。《安徒生日記》1856年的一則寫道:「昨晚我夢到君士坦丁堡……一轉眼又來到日本……還有一道安靜矗立的伊斯蘭式拱廊。」(p.291)他如果不是在現實世界旅行最多的一人,至少也是做夢時旅行最多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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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說到了雌雄莫辨,我便取下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的《三個原始部落的性別與氣質》,一個人類學家大旅行家的經典。書後簽了日期,1991年,我十八歲。邊重讀,邊感觸。楊雅惠牧師自殺後,我找到她生前文稿,她用了「氣質權」一詞維護同志權益。米德1963年版序也這樣道:「個體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氣質。」氣質是個體的,不拘性別。來句振奮人心的話吧,也是人類學家的德.塞爾多(De Certeau)說過:「一個社會單位只在其冒險去存在時才會存在。」就讓我們鼓勵每個人冒險存在的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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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說一個小旅行。旅行的人小,旅行也小。打開費茲傑羅的《我失落的城市》,介紹我自己百讀不厭的短篇小說〈超級新鮮人巴西爾〉。巴西爾是個非常不受歡迎的十五歲男孩,他得罪每個他不想得罪的人,他渴望旅行:「這次的紐約之行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可以停止他每日的悲慘生活。」不過那年代,要旅行他要有一個老師監護,更何況他還找不到願與他組隊的男孩。巴西爾還是出發了。這是一個旅行而使人生產生改變契機的神奇故事,在費茲傑羅大膽違反小說禁忌的筆下,有稍縱即逝的誠實與智慧。如此美妙的故事,請自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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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恨旅遊書的一點是,有些旅遊書的地圖會把所有不是觀光景點的地名都刪掉,我可以了解它要方便使用者的用心,但我覺得這還是不對的,任何一本旅遊書都應該提供至少兩張地圖,一張可以方便尋找景點,另一張則應該至少把當地存在的基本地名都標出:我們就算不打算去玩,不代表我們高興把它們都從地圖上塗銷呀!雖然更嚴厲一點的人,對地圖甚至會有更尖銳的批評,嘲諷它的人工與某種偽知識的誤導性,這我也不反對。但是既要有地圖,還是不該造成旅遊者一種幻覺,彷彿我們前去的所謂景點就構成了當地的全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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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獵人日記》或許是最具現代性的遊記。首先,他的路線都是自訂自選的;其次,他的興趣獨門,所到之處,都是私房景點加「祕境」──朋友說,遊玩時打「祕境」搜尋,才尋得到不熱門之處。這書還有一事有趣,那就是屠格涅夫真能問。──不只是問路──但「問路」也占不少篇幅。他問人的經歷、喜好、各種習慣與感想。如果照呂正惠所寫,這書輕易混過了檢查,後因批判社會而轟動,以致於尼古拉一世氣得把檢察官給撤職了,這樣說來,遊記還是文學闖關的妙計,畢竟,這人擺明了他要去打獵要去玩,誰還會對他設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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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香港旅遊的重頭戲,是去莎莎買口紅。那天莎莎小姐幫我挑的,竟叫做羅麗泰紅。我問她知道羅麗泰是誰嗎?她不知。我把小說說給她聽,她頻頻道:好慘啊。我看氣氛太悽涼,補充道,這符號在次文化中有時也有另層意思,法國有個年輕男歌手夾了個髮夾,唱「我是羅麗泰」。這就有反諷的意思在。《意第緒語中的潛意識》一書中說,《羅麗泰》說的是人與語言間的變態封閉關係。主角沉浸在一套語言裡,消去羅麗泰做為人的存在。小姐問我另隻口紅可有故事?我看了名稱說好像沒有。她竟為此感到抱歉。我笑道:沒故事也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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