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教阿嬤寫字

◎游書珣

想起小時候，就想起阿嬤的名字。

阿嬤的名字，姓「鄭」，單名「尾」，其實就只有這二字，冠上夫姓之後才成了三個字。然而當時年幼的我並不懂得冠夫姓的意義，以為人的名字都得是三個字，於是誤以為阿嬤原來就有著與我相同的姓氏。

我們家是大家庭，人數最多的時候有十三個人，大人七個，孩子六個，六個孫子都是給阿嬤帶大的，一個女人帶六個孫，像孩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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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每天讓阿嬤哄睡，天一亮，便迫不及待睜開眼睛迎接全新的一天，小腦袋探出了被窩，看那從窗戶溢入八角眠床雕花縫隙的天光，搖來晃去的光影變化多端，我看得出神，被吵醒的阿嬤總輕拍我的背脊，要我再多睡會兒。

後來我才知道，阿嬤是童養媳，與阿公結婚之後傳宗接代，沒有選擇愛情的權利。我總想，在那每日早晨溢入天光的窗台上，是否偶爾也悄悄萌芽出一株愛情，只是阿嬤總默默地灑過水後，將它移進陰影裡。

其實，我的阿嬤，她懂得很多，儘管是個不識字的文盲，在她對孫子們的教養裡頭，卻總是語帶詩意，激起我童年生活的諸多想像。

比如，下大雨的時候，阿嬤會說，豆大的雨滴落到地上，像是一顆顆雞蛋，在地上啵啵啵一一破開。有時，索性讓我們打起傘穿上雨鞋，暢快地踩那些想像中的「雞蛋」。

雨停之後，一束陽光穿過薄散的雲，投射到客廳的牆上，阿嬤會說，那是土地公要放電影了！幾個小鬼頭紛紛拖出自己專屬的小板凳，排排坐在牆的前面，看土地公這次又要搬演什麼好戲。

電影散場後，天頂的彩虹出來了，紅橙黃綠藍靛紫，燕子要飛去睡午覺了，語畢，便催我們爬上彩虹顏色的棉被山、枕頭山，哄我們睡午覺。

長大後，母親告訴我，在那時代的女人，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比如愛情，或者接受教育，特別是辛苦的童養媳，總有說不出的心酸。對出生在不同時代的我們而言，課本裡那些文字已是稀鬆平常，但是沒有上過學的阿嬤，從未懂得一個字，看不懂報紙，也聽不懂國語。

有一次，我用小小的手，緊抓著阿嬤握著筆的手，在報紙的角落寫下扭曲的名字。

我佮阿嬤講，「游」是去溪邊洗衫的時，水面上晃來晃去的水光，又像我們映在水中的面，被水紋攪得歪七扭八。「鄭」是一隻大耳朵長在右邊，左邊是一個頭髮中分的查埔人，他雙手抱胸，腳張開開，親像在睏。「尾」咧，則是一枝旗仔，底下放一個分岔的釣勾。

阿嬤笑著說我黑白講，其實「游」是泅水，「鄭」的台語讀音是tenn，聽起來像「掐著」的意思，啊「尾」咧，就是尾溜啦。我看看阿嬤的屁股後面，伸手去抓，笑著說：「阿嬤，我tenn著妳的尾啊！」

教阿嬤寫字的那天，黃昏的光穿過我家的木頭窗，影子斜斜地落在木頭拉門上面，屋簷邊那窩燕子一邊吃蟲，一邊偷看阿嬤寫字，阿嬤用她厚實起繭的手捏住一根削得短短的小天使香水鉛筆，輕輕地塗寫一條歪歪曲曲，像是小蟲一樣，字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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