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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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火與霧 〈下〉

2013/07/22 06:00

圖◎焯両黃

◎黃錦樹 圖◎焯両黃

母親住在整理過的雜物間,每天重複地抱怨兒子媳婦不孝,抖著嘴唇反覆說:「人真的會變!」她親手挑的,曾經情同母女的媳婦。我只能靜靜地聽她抱怨,勸她要看開。後來從姊姊那裡得知,她擔心嫂嫂覬覦她賣地的錢,也懷疑三哥與其妻同謀。

我們都覺得她其實恢復得不錯,至少比大哥的狀況好多了。大哥中風後半邊手腳蜷曲,說話咬字含混不清。我還有很多事要問他,但只怕難以如願了。母親雖然腳比較沒力,但中風前也就那樣了,而今手腳的活動都還算正常;發音雖有一點不清晰,但說話還能讓人聽懂。在陪她說話的某個瞬間,她認真地盯著我說,「□□,我沒錢給你你知不知道?」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是在暗示我要拿點錢回家嗎?但她之前一再交代我們別再拿錢給她。是懷疑我返鄉的目的嗎?一向只有趁開會順道返鄉,專程也許有所求?像她那第四個兒子那樣,有所求才會出現?

而我在二姊那兒借住,兩地距離不到一公里。

喪夫後的二姊非常忙碌,她在宗教團體那裡找到安慰,每天行程排得滿滿的,不是為亡夫念經就是當義工煮飯,其實不太有時間理會我。我原以為我的返鄉可以給她一點安慰,但顯然是多此一舉了。她已從最糟的狀況中走出來,五十歲,準備堅定地面對她的另一段人生。

出入她家門,她都會緊張地立即把門鎖上,也一再地交代我千萬別忘了。後門也是一道道地鎖,洗個衣服也要開鎖關鎖。她說,很多人就是被人從後門翻牆進去砍倒的。以前的歹徒可能只是搶東西,現在是先衝去砍人,先砍後搶。那幾天讀報看新聞,頭版頭條都是打劫殺人的消息。甚至有人只因出門丟個垃圾就被歹徒衝進家裡搶錢砍殺。二姊說,限水時夜間水車來分水,她去取水時都很害怕。姊夫故後,家裡只剩她和還在念高中的小女兒。

到處都是外勞,還有因經濟成長而湧進城市的吸毒者、暴民。

「割膠工人以前天沒亮就開刀,現在都要等太陽出來才敢進芭。」

姊姊陪她先生北上治療時,為了女兒的學業,只好讓她獨自留守,有大半年之久。中年時意外懷孕獲得的這可愛的女兒,中文名字還是委請我幫她取的。我給她找了個「昉」字,「天方明,引伸為開始」,字典裡說。

生命總是隨時要準備重新開始的。

開端的重新配置。

「還好他生病前教會女兒開車,還考了駕照。」姊姊說。

親戚裡最重視養生的二姊夫,紅肉一概不吃,一直維持著標準身材。不菸不酒不嫖不賭,定期和妻子去爬山,節儉度日,一部車子用了幾十年,但幾個孩子毫無例外的都受過高等教育。

多年來我返鄉都沒敢驚動家人,早些年甚至不告知準確的日期,因我知道不會有人到機場接機,也從來不敢有那樣的期待。尤其兄長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都是自己從機場搭車、轉車,到家鄉的車站再轉計程車,筋疲力竭地返鄉。離去時也相彷彿,頂多從家裡到車站那一程由家人載送。妻娘家的親戚、五哥之外,只有二姊夫會自動請纓。有一回凌晨,帶著兒子返鄉探親的我給妻娘家的親戚送到火車站後,正在憂心一向不太準時的國家鐵道局這一班車究竟會不會讓我趕不上飛機。二姊和二姊夫突然出現在火車站,堅持要請我喝杯咖啡吃個簡單的早餐。他說,趕飛機還是不要坐火車,巴士比較準時。

二姊只念到小學二年級就被迫輟學了,是我家兄弟姊妹中學歷最低的,她一輩子深以為憾,對母親更是一肚子怨氣。她輟學的那年,就是我出生那年。我很小就知道生了太多孩子的母親讓她輟學,是為了讓她照顧我。因此我心裡老覺得欠了她一份情。也知道她和母親之間互有敵意,雖然她很常去看望母親。我常聽母親抱怨「妳二姊尪某講話很會諷刺人」,批評他們「最咸澀」(最小器),在親戚裡面「尚有」(最有錢)。大概也因為母親的態度,我們幾個年幼時她帶過的弟弟妹妹,也都長期與她疏離,返鄉也不會主動去她家。

她曾抱怨母親送他們的瓜果蔬菜,常常是「已經爛掉的」,他們每每在回家的路上就把它丟掉了。

有一回返鄉聽了二姊如常地抱怨母親拚命生,回台後我給他們夫婦寫了張明信片,要求她試著放下多年的積怨,「不該生的也都生了,也都長大了,也沒辦法收回去。對於妳的犧牲,我們也只能代媽媽向妳說聲抱歉。」依她交代,字沒寫成豆芽(「老花,看冇。」),而是寫成一塊塊豆乾。

因此知悉二姊夫罹癌後我一直想幫點什麼,但竟是什麼也幫不上。託學生帶過去的錢也被退了回來,她說她不能拿我的錢,他們自己早有準備。我也不料事情發生得那麼快,從確診到化療到死亡,不過數個月間。

腦癌,前一次我返鄉就聽說他南下新山中央醫院求診,那時的醫生的診斷是鴿子糞引起的腦部感染,說吃吃藥應該就沒事了。

我也沒料到,從他住院到死亡這期間,二姊娘家這邊的人,竟沒一個北上去看看他。二姊沒有任何抱怨,顯然她也習慣了家人的冷漠,毫無期待。他死時不足六十,二姊也剛過五十歲。一輩子靠著養雞維持生計的他,退休也不過數年。幾年前返鄉,那時他剛結束工作,平日例行地巡一巡園子、逛逛號子,特地去撿了榴槤請我們吃。夫妻倆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劇,偶爾就劇情交換一下意見,聲音都是細小輕柔的。因此我在前面提到的明信片裡稱讚說:「你們是家族裡少見的模範夫妻,雖然沒賺什麼大錢,可是懂得經營自己的生活,各方面都值得學習。也很感激姊夫讓二姊在婚姻裡找到幸福。」

在那幾個漫長的下午,或晚上,偶爾有機會向她確認一下那些過去不是那麼確定的事。

二姊說,死於我出生那年的祖父很疼她。她永遠記得他過世前挽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叫喚她的名字,對她說:「要聽恁阿母的話,要不伊是勿會給妳讀冊。」她說,果然,祖父一過世,母親就派父親來把與祖母同住鎮上的她騙進去膠園,此後多年都在做苦工,再也沒機會讀書。帶小孩、煮飯、洗衣、掃地、餵豬、餵雞、撿柴……而母親持續每隔一、兩年就再生一個小孩。一直到了小學畢業的年齡,有一天母親突然對她說,家裡太多嘴要吃飯,要求她和大姊去給人帶小孩,當幫傭。「晚上都不敢睡,怕給人欺負。」二姊抱怨說,母親都不管她們死活,十幾歲的女孩去幫人帶小孩,住進陌生人的家,都會給人欺負。

我看過一張二姊那時的照片,穿著短裙,眼大臉圓,非常白淨。

一直到她遇到彼時仍遊手好閒的二姊夫。

我一直很納悶,母親為什麼要生那麼多孩子?從小被問及家裡有多少兄弟姊妹後,接著的問題一定是:你們有幾個媽媽?那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女人做得到的事,即使是兩個女人也很吃力,三、四個女人分工則比較合理。往昔我不只一次問過母親,她總是笑嘻嘻地說,「不然怎麼會生到你們這幾個會讀書的?」我每每爭辯:那幾個被放棄的哥哥姊姊,如果用心栽培,每個都可以很優秀。大姊、二哥的小學成績都好得不得了。他們的資質都好得很,都是父母年輕時的產品。如果只生六個,個個都可以栽培到大學畢業。如果只生六個,三哥將是個受寵的么兒,念個博士也不會有問題。如果生四個,二姊就是么女了。

不管怎麼算,我們這後面的八個根本是多餘的。而八個之中,兩個哥哥一樣是被犧牲的。

我把我的疑問拿去問二姊。她說,還不是多子多孫的觀念作怪。當年大哥一再罵她,叫她不要再生了。到公家醫院生給護士罵,就跑到私人診所去生。

難怪有的哥哥總有一股難以解釋的敵意。難怪他們不喜歡我們。母親硬是把我們生出來去擠壓他們的生存。

離鄉的前一夜,騙姊姊說到老同學家去住一晚,到鎮上去買了蚊香、蠟燭、打火機、睡袋、礦泉水、手電筒,要了一疊舊報紙,十點以後又回到那林子裡,到那膠園的寮子旁。停好機車,熄火,沿著點了幾根蠟燭,點了兩卷蚊香。撿了柴枝落葉,生起小火堆。

舊園的方向傳來一陣狗吠聲。那兒的燈光並沒有被潮州芭完全擋掉,穿過某些縫隙。

夜突顯了它的明亮。

當年母親重點裁培的大哥從台灣學成歸來,深更半夜家裡重新點起大光燈,像太陽那般明亮。還買了十數包消夜,把熟睡的我們全都喚醒,迷迷糊糊地吃著變糊了的雲吞麵,聽那位陌生的青年在刺目的光芒裡滔滔不絕地談他的偉大夢想。

樹梢有細微的響動。牠們也來了嗎?

周遭盡是蛙鳴,蟲唧。

多年以前只要鄰園有一點微光,就會引來狗吠,以及一整夜的焦慮。

那煙,那火,那夜的微寒,好熟悉的感覺。

母親曾說,那聰穎異常的大哥,很小就很懂事了。

那時他還不會說話,睡夢中她就把他抱到膠園裡,在如此這般簡陋的寮子裡掛了搖籃,把他放在裡頭他會乖乖地繼續睡,不哭也不鬧,睡醒了自己找東西玩,等她割完膠過來給他餵奶。

又撿拾了若干較大的柴枝,還抱回幾截枯木,好讓火堆的壽命可以長一些。在寮子外鋪了舊報紙,再鋪上睡袋,躺下。

夜從四面八方襲來,風吹動葉梢時依稀可以瞥見下弦月的一抹寒光。

回憶翻捲而來。

多年前,年輕的二姊夫婦在另一片膠林裡守著他們的雞舍,而彼時非法移民肆虐。一盞黯淡的油燈,一家四口或五口窩在蚊帳裡木板床上的那家人,勢必夜夜守著恐懼睡去吧。多年前我曾把那份恐懼寫進〈非法移民〉那篇小說裡了。溫暖的家是他人窺視的光,暴力之風一吹可能就熄了。後來有人說我那樣的寫作是歧視、汙名化非法移民。

還好那些年他們平安地挺過去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排蠟燭燒到盡頭了,掛著一排軟癱的蠟淚,逐一熄去。

彷彿看到二姊夫神色慘澹。在昔日的煤油燈旁,那極簡得只剩下線條的客廳,他以未曾見過的沮喪對我說:「這次代誌大條了。」慨歎世事難料,人生無常。「我原本把退休後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他有氣沒力地說。「等小女兒去念大學了,就帶你二姊到世界各地吃風。」

甚至說好要來台灣找我們。

火堆剩下燒紅的炭,風吹時乍亮。不知何時就一片漆黑了。

乍醒乍睡。雖然點了蚊香,還是飽受蚊子的攻擊。半醒半睡間,我聽到腳步聲,踩著枯枝落葉圍了過來。光束打在我臉上。身隱沒在黑暗中的那些人,手上提著長刀,刀刃泛著光。強光讓我睜不開眼睛,刀鋒彷彿畫進肉裡。

是一根樹枝,翻身時小腿被戳了一下。

火車呼嘯而來,鐵軌匡噹匡噹,大地震動,一列燈火疾駛而過。

眼睛睜開時,腳步聲卻遠去了。

樹林濃黑。我的目光穿不透那片黑暗。

又睡去。又聽到踩著枯枝落葉的腳步聲。

火堆乍亮,是三個年輕人。提著刀,兩個拿著手電筒。提刀的人那臉怒容,蒸騰的殺氣,不是年輕的三哥是誰?站在他身後那兩個身影模糊的人,是他的弟弟吧。

我聽到雉的啼叫,在不遠處,幾處不同的地方,呼應著。啼聲比一般大公雞尖細,沒那麼雄渾。而天還沒亮。是因為站在樹的高處,提前看到日出嗎?

氣衝雲斗的穆斯林誦經聲。

林子間大霧迷茫。白霧像一條龍那樣湧動,從沼澤那兒緩緩襲來,寒涼如深秋。天微微地亮了。火堆只剩一點餘紅。東方初日,巨大的紅輪從雲霧間慢慢顯現。這才發現,方圓十米內的樹上,蹲坐著一隻隻小獼猴。像雨後林子裡突然長出的蘑菇,目測至少有上百隻,紛紛打著呵欠。其有一隻明顯的比其他隻體型稍大些,居高臨下,瞇著眼看著我。神情肅穆,儼然就是個土地公了。當我發動機車,牠一揮手,轉身,所有的猴子也都朝昔日大沼澤的方向散去。

踩熄僅剩的炭火,騎著機車沿著昔日的小路離去時,三哥的卡車剛好沿著後來新闢的大路駛來,迴轉時恰隔著一叢浸泡在霧裡的雜木林。

他大概不會看清楚是誰與他交換了方向。

大路上,大霧裡,割膠工人三三兩兩騎著機車來上工。

約莫兩個月後,輾轉聽說三哥的果園加強了警戒,因為鄰園的地主好心地告訴他,他的寮子有人去住過。留下燒過的蠟燭、火堆的痕跡、舊報紙、打火機、蚊香,還有很多很多的腳印。不知道是白粉仔還是逃跑外勞。不管是什麼人,可能都是在認真地窺伺著他的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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