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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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面具

2014/02/11 06:00

圖◎aPple Wu

◎林文義 圖◎aPple Wu

1

衣冠楚楚,原來是用來遮掩殘枝敗葉。

寢臥暗室不開夜燈,其實是糾葛在明暗交互的深思裡,最後終究向現實妥協,初時的忐忑不安,躁動、掙扎之心決定靠向黑暗,生命意義比夜還要更夜……

夜,悄然、靜謐;某些事正在發生、某些人隱滅,話未說完的由衷憾然。謊言留世卻以變造過的刻意行止成為典範……?慈悲的、道德的、慷慨或寬厚。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臨鏡反照之時,愕然驚見面對的是全然陌生的容顏。

不識自我原初的容顏……何以不識?因為幾乎忘了卸下覆蓋久矣的假面,甚至假面的外殼年久月深,早就與皮肉合而為一;那般緊密,那般自然地共呼息、依存。你,是,誰?是啊,我,是誰?有一個命定的名字,一具真實存在的肉身,心跳躍,血流動,靈魂何在呢?

你,蒐集假面並且逐日穿戴。

刻板的教育制度、重利輕義的世俗、貪婪矯情的島國、人云亦云的社會……你辯稱,如此才可安身立命,這樣才能存活在這似乎有情、實質無情的當下;生命很脆弱,意志很艱難,美麗很短暫,靈魂?看不見,怎麼也不去想像。

想像一個公平、無私、純淨的烏托邦?那是癡人做夢般的不合時宜。什麼是烏托邦?三千年前的希臘哲學家耽溺於此無解的想像,終於飲酖身亡。也許只有死去肉身,靈魂才會真正印證一縷幽微的單純反思;啊,這一生!

這一生何以存在又為什麼要誕生?大哉問。每個人都必然想過,可能就是一瞬之間閃過腦前葉,從脊椎迅速地穿過五臟六腑,直上靈頂亮晃著忽如其來的意念,靜電般的剎那。瞬時停滯在一個突兀顯示的問號(?)卻隨即消遁無蹤……不必深究就不需煩惱。思索很可怕,上天入地的前一秒極樂後一秒悲鬱,情緒陷谷底,那是無比深邃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般地懼惶。何以生又何以死?人類史至今無人解謎,只是揣測、臆想,猶如一部永遠難以結尾的長篇小說;生之喜悅,死之悲愁。現實的定義在於求生,理想的結束難道歸向死滅?

覆蓋假面,為了防衛,為了應對,相對也為了求取、甚至為了,掠奪。肉身是一具容器,絕妙的可變換不同形式,因時因地之相異,溫柔的兔、暴烈的虎、陰鷙的狼,這是動物性;植物性則可幻化為粗礪、尖銳的仙人掌,蒺藜蔓延,狀似香美的薔薇科如玫瑰,瓣葉柔嫩宜小心輕拂,指握幾寸之下,遂有尖刺戮人。

人此物種,竟必得覆以假面始能容身?這難以解析的生命質性、神祕符碼究竟是最初何者構成?某種外來的巨大能量或進化的基因本就存在的缺陷,像瘤腫、敗血症等等病隱……人之假面如此詭異而獨特,如同每一張迥然相異的容顏,假面和真臉絕難以複製。在人生舞台上,各自扮演不同角色,相仿的是共通的人性,為了防衛、應對、求取、掠奪……偶爾決定勇敢地卸下假面,就在夜來自己的房間,不開燈的暗室,其實深知,明天晨亮時刻,依然必得循序再次以假面覆蓋,且衣冠楚楚。

2

冬寒時節,潮漲威尼斯水城,聖馬可廣場淹漫漂流,冷冽冰凍旅人之心;歷史建築就無助地被封存在欲雪未雪的幽微歎息裡。他們慣性架構、連接木板棧道,大教堂牆面鑲嵌數百年多色寶石濛濛在海霧灰銀的蒼茫之間,哪怕歌德的情詩昔時如何纏綿都難以暖烙此時冬寒、冷冽的決絕蕭索。高塔頂端的雙翼獅子依然昂然朝向著亞德里亞海,數百年前威尼斯人的商船隊從這裡出發,誓言航向海角天涯。

鳳尾舟緩慢穿過一座座拱狀石橋下端,河水凝滯慘綠。撐竿人高唱:〈桑塔露西亞〉只是循序如常的觀光形式,再續:〈哦索拉米歐〉就令人皺眉,灰濛濛的陰霾午後,沒有一絲陽光,旅人的心如何溫暖?同舟的兩對新婚蜜月的愛侶在歎息橋下穿越時,深擁吮吻,趕緊將兩部相機交到我手中,要我留影他們一生一世的珍愛映象允以見證。

新婚愛侶看不見我按下快門時虔誠祝福的笑意,因為我戴著一個象徵惡人的紅色面具,彷彿蓄意的自我戲謔與嘲弄;其實是一種漫不經心的促狹。小販在登舟的小河灣碼頭推銷嘉年華會面具,一眼就看上此一紅色鑲金的紙製藝品;冷冽、灰霾的寒冬午後,這鮮豔之紅如亮麗的寶石,似笑非笑、詭異的眼洞,誇張尖如鷹喙的鼻子,極有深意的表情,適逢我當下的鬱悒寡歡,得以借之掩飾我的索然、空蕩。

小販解說,這面具是威尼斯歷史上一位惡名昭彰的紅衣主教,心如蛇蠍惡毒,擅於誣陷他人罪名,挑撥各城邦矛盾與紛爭,賣官銜索獻金……好吧,殺個好價錢成交隨手就戴在臉上,紀念翌年冬來再旅的水城威尼斯(去年一樣的時節,同般的沉鬱)也留下往後詩句──

獅子站在高聳的圓柱之頂/冬季之夜雪是否會冷/冷的意志,銅的堅執/數百年流過如威尼斯之水/威尼斯之水因為有鳳尾船划過/猶若歌劇的場景/想必舟子因此引吭高歌/由於威尼斯太美/太美曾阻隔於黑死病/紅衣主教以虛矯的道德/掩飾腐臭的偷歡以及貪婪/焚燒湮滅知悉真相的妓女/妓女至少慰安男人之鄉愁/敗德的紅衣主教心比水濁/歷史任之權勢者篡改/威尼斯必須以面具遮羞對人/冬旅威尼斯我以面具作別/只為了讓摯愛的妳為我掀開/還我最初純淨的容顏/以及無言的深情等待

嘉年華會方過,節慶氣息隨冬寒早已消遁,怪不得推銷面具的小販無人問津。想像一年一度的水城嘉年華會,群眾戴上面具穿街越巷歡樂雀躍,誰也不認識誰;黑似隱密、白若明晰、藍摹擬海、紅依循火、銀如哲學、黃是岩質、綠卻曖昧、金很俗麗……都只是一場花火過後留予的空蕩與虛無。

譁笑的面具後面的容顏是否哀傷落淚?沉鬱的面具隱藏著也許是當下無比的愉悅。所以說,真情實意如何判別?回憶十年前的冬旅,意外的局外人促狹戴著惡人面具搭上美麗典雅的鳳尾舟,為兩對新婚蜜月的愛侶拍下足可紀念一生應許的相片,多麼類似戲劇的異常場景。我從似笑非笑的眼洞緊偎相機觀景窗凝視真愛一刻的吮吻,虔誠按下莊嚴的快門,他們回眸之時,是否看見惡人面具鼻下那裸露的祝福笑意,我真切彎起的唇形?請永遠保持真情實意,祈禱世間戀人珍惜所愛,永不分離。

鳳尾舟回到原處登岸,他們歡悅地感謝我這同行的陌生人;揮手告別彼此,直到看不見他們身影,我才猛然想起:原來我竟忘了卸下面具!是啊,卸下惡人面具後,我決定以最虔誠、真情之心去告白後半生遲緩很久的幸福。

3

遲緩很久的告白,被動的圖窮匕現?

呼風喚雨,豪氣干雲的資本家原來還是必須倚靠面具始能砌積自我王國建構的礎石;九成九純黃金打造一個其實連自己都未曾反思過的虛妄,亦不相信僅存的百分之一竟然是暗夜微光般的良知……驕恣、高傲的蘭陵王慣於面具懾敵,領軍作戰;慈悲向佛、晨昏禱告,慣於慷慨捐抒的慈善家,本能或許允以善念,常擅發此言:「取之社會,用之社會。」但就有人用一塊錢試圖贏得社會群眾掌聲稱譽,背後則以陰暗的欺瞞、奸巧的偽裝,狠狡地撈獲九十九塊錢的暴利。

我,道歉。彎腰一百八十度的悔過或僅是四十五度微微欠身,無論是明顯的真誠或冷淡的言表,只求當下得以脫困的各種姿勢,其實更多的是無情無性。一張張被動擺出的面具任自容顏的伸縮張弛,生理反應的高血壓與低血糖交互於剎那,被識破與律則現實的迫切;我,在上位,不知情下屬作業程序的疏忽……橄欖油沒橄欖,縱然加了銅葉綠素也是健康食品……化學用度在於安全範圍,絕對可以安心服食,不傷人體……酸液放流大海、毒煙排放天空、農作汙染,溪河染色,都為了經濟進展的大原則……我,道歉。你,悔過嗎?對不起。(必須這麼回應。內心話是:我,倒霉!)

虛張聲勢的媒體、怠忽職守的政府、隨波逐流的群眾、人云亦云的理盲。多少面具覆蓋自我,早已臨鏡都看不清楚最初的模樣,渾渾噩噩的生存,茫茫渺渺的死滅……永不歇止的化裝舞會擬摹冬季威尼斯面具節;我們曾經告別造神的愚昧年代,而今又重返愚昧的年代,繼續造神。偽飾的面具覆蓋不知所然的原初容顏,拆屋燃火,集金鑄牛,學習民粹的狂亂。

誰都不認識誰,誰都自認為認識誰。面具對著面具,虛情相與假意,黑暗之心滿是揣臆、盤算、自衛;偶爾閃爍些微的光明善念,只是試圖救贖般地說服自我不予淪落的某種虛榮;習以為常的面具,原來是以假幻真的不幸。

靈魂終於在夜夢中隱然飄離我身,緊貼著茫白的天花板冷冷俯視我在被褥裡的囈語、肉身不安的挪動──那麼你自己呢?你的面具卸下了嗎?那個威尼斯冬天時候的面具……聲音凜冽的質疑來自久久未遇的靈魂。我,睜開眼睛,頭顱仍緊偎軟枕,清晰聽見卻又幾疑還在睡夢中……我必須要清楚確定,這是敵意或是真誠。是啊,我卸下的面具放在哪裡?也許實質是,還戴在臉上,自己都不曾察覺。

夜太深,心太沉,黑暗裡眠醒難分。

靈魂沒有重量,彷彿是一隻詭異的夜蝶,像一面鏡子,他要我回答如是的大哉問。有形的面具掛在開燈乍亮的書牆中央,卻非威尼斯惡人的造形而是憨厚微笑的木雕肯亞土著面具……我要決然學習這般地純淨,以及素樸。我對靈魂說。兀自表白由衷的意志斷然,並且堅信在虛矯迷亂的年代,以文字許諾不渝的真心,自在地卸下面具,自由地活得更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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