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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夢獸
◎顏訥
8月，陜西的暑氣長了腳，夾帶著黃土一路尾隨我們。從西安駛往延安，我將鼻尖貼緊車窗，黃土鋪天蓋地撞進視線，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風景。
延安是沉落在山溝裡的小城，聽說我們到訪的前幾日，大雨無邊，把依著黃土而建的窯洞滾滾沖下。今我來思，車入延安，已是陽光綺麗，河畔楊柳依依，欠身招呼著初來的訪客；整個延安城又恢復寧靜，彷彿幾天前還在電視上淚眼迷離的居民，那些埋在土堆中破敗的瓦礫，逝者如斯，都已經與這個城市無關。
我還聽說，延安市正進行偉麗的造鎮計畫，黃土壁上立著紅牌，透過車窗也能遠遠瞧見。「居」「民」「下」「山」，「共」「創」「文」「明」，一串宣導文字傍著山線大鳴大放，鏗鏘有力，一如豎在洛杉磯山郊的「HOLLYWOOD」，替山下的人們召喚一隻巨大的夢的野獸。
紅牌底下的幾處房舍已塗抹上鮮紅的「拆」字，怪手以極為險惡的姿態，攀掛在陡坡之上，捲動起漫天黃沙，奮力推倒那些被判出局的老舊房舍。
「一生懸命」，在日本文化裡表示獻出生命那樣的認真與執著；不知怎麼的，怪手與工人在陡峭的山脊上，命懸一線，全力以赴，鏟平象徵舊世界的窯洞，竟然讓我聯想到承載日本武士精神的詞彙：一生懸命。這個正拚盡全力，向上攀升的古老國家，新聞裡以奔流黃土為背景，哭喊著老天啊我的房子沒了啊的那些老人們，以及賣命推進造鎮工程的工人們，的確是獻出生命那樣地在造一個關於文明的夢吧！
站在寶塔山上向下望，夾在群壑間的延安城，與我的家鄉洄瀾有些相似，安靜著一張臉，給離鄉遊子一個永恆回歸的座標；但是，遊子的行跡總是義無反顧，山坳裡小城向前眺望的視線也總越不過山巔，不甘心啊！伸長手急急抓住大時代飛馳跳躍的後腿。
「你現在看到的山將來都會變成新市鎮喔！」
一路替我們解說的老師大手一揮，整片黃土地都被圈圍住，豪氣萬千地揮出延安虛擬的新未來。為了解決都市發展空間不足，改善居民生活條件，政府喊出「中疏外擴，上山建城」的宏大計畫，把居民請下山，將建設請上山。
「其實，中國許多城市都是鬼城與債城哪！」垂下手，老師淡然地說。
我想起剛入城時，街上有驢車穿行；老人坐在木板車上，黧黑的臉龐看不出表情，背後則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蒙塵的玻璃窗後，堆放著水泥袋，似乎已經荒廢多時。
我又想起家鄉，那個據說將斥資三十億打造的太魯閣旋轉劇場，未來的某一天也會在縱谷險峻的山壁間拔地而起嗎？
「絕對能提高我們在國際的能見度啊！」電視訪問時，縣長握拳如是呼喊。
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隨旅行團到洛杉磯，遠遠看見站在山頂的「HOLLYWOOD」招牌，整台遊覽車霎時漲滿了尖叫聲。導遊說，最初這些字母是建商為了宣傳新建住宅才樹立的。本來後面還有「LAND」，被好萊塢商會去掉後，就成為美國電影工業的象徵，舉世無敵，永垂青史。
從此以後，每到一個新的城鎮，我便喜歡看宣傳招牌，商業用途也好，政令宣導也罷，總覺得這些標語與城市的前世今生，必然有著密切的關聯。
下了寶塔山，多年前聽過「HOLLYWOOD LAND」的故事，頓時有了新的隱喻；我想，多年後，讓滿車遊客驚叫的還是「HOLLYWOOD」，以及支撐它的電影大夢吧！關於曾經存在過，最終傾毀的「LAND」，和與它相連所有土地的記憶，都注定一筆勾銷。
從陜北走到陜南，「中國夢」標語也一路尾隨，在城市各個角落張揚。聽說，那是一個關於中國式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巨大夢境，由整個中國人民共同建造，一生懸命。
隔著海峽，網路捎來了台灣群眾在總統府前抗議強暴徵收土地的消息；「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白底黑字的標語是城市中最憤怒而嘹亮的風景。我恍然抬頭，眼前剛好是深藍色的延安交通警示牌：「手把人生方向盤，腳踏悲歡離合器」。小時候，大人們總說：「Dare to dream」，放開離合器，夢要放膽去做。
我閉起眼睛，鬆開腳，卻看見我的國家馱著我的夢，在滾滾泥流中，像一頭失速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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