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黥紋

圖◎唐壽南

◎林文義 圖◎唐壽南

這裡除了一群人反對另一群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戰爭了。

──馬奎斯《迷宮中的將軍》

很多年以後，已是中年些許滄桑的你，偶爾在某個情境下，當會想起那年春天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激情的吶喊以及悲喜交熾、難以忍抑的淚水……或許就在異國的一大片無邊無涯的花田，金黃、絢麗的向日葵，那般雄壯、豐饒地怒放；可能是與丈夫、妻子在閒暇的假日漫行過人潮交錯的花市，不經意地看見攤商羅列的太陽花，彷彿依稀的遙遠記憶，剎那之間，不再年輕的你竟一時為之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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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你慢慢理解、反思自省，很多年以後，成人的現實世界原來是如此地殘忍與詭異；生活需索必然要你屈服、爭逐、妥協，甚至成為青春年代自己反對的共犯結構……曾經自以為是的諸如：理想、真情、叛逆種種，誓言翻轉不公不義的密室協商、黑箱作業的惡行；一廂情願地純淨追求公平、真理的美好社會……一代人接著一代人，明知烏托邦喊了三千年依然從未真正實現，還是抵死不信的奮力用心，無盡追尋，甚至生死以之。最初提出「烏托邦」的希臘哲人飲酖身殉，近代小說家書寫《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質疑：反法西斯之人終究成為另一種法西斯……

你未來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未來又將是一個難以預知的新世界，究竟更文明或更敗壞？毀損現今的成人所建構的律則、規範，合理與不合理，曖昧、虛矯的人云亦云的主流價值……其實此時此刻的成人早已被殘忍詭異的現實所潰敗，光榮和失敗歷經昔往的一次又一次過程，逆風沐雨、冷熱交替，寄予青春、純真的新一代人如你，開啟更新的境域，莫忘初衷。

是的，莫忘初衷。我們已是逐暮之年，曾經亦是風起雲湧地追尋內心燃燒如烈焰的，最最純粹、潔淨的理想，明知沒有烏托邦也要在內在最深層的角落留存著可能烏托邦終會在未來得以真正實現的祈望。莫忘初衷？我們這一代人多少還是忘了初衷，甚至背叛了初衷……時而驚夢而醒的暗夜，心虛隨之悄然而至，很多年前義無反顧地全心投入、堅實信仰的場域，竟然遙如參商，彷彿一夢；完成以及未完成之宿願，依然在若有所失的回憶中不免悵惘。遺忘卻難忘，這般地糾葛猶若天懲的烙印，深切鐫刻在生命底層，終成永恆不去的，黥紋。

占領他們的殿堂

人與獸一哄而散

花朵宣示公義

陽光照亮黑暗

竊笑的是待噬殘肉的土狼

青春的你，在學習打破成人世俗命定的矛盾、潛規則裡的換取；利之所趨，不必格調。他們早就交相互利，借你的矛打他的盾，用你的盾回防他的矛……原罪和惡行起自於殿堂之群，衣冠楚楚的外在，人與獸時而交錯、糾葛的靈魂鬥爭，那不是真理辯證的聖堂，那是一處荒謬的馬戲團、廝殺殘酷的鬥獸場；你以青春和純淨暫時占領，意外地賦予他們得以閒暇止戰的休憩，多麼美好的假期。腦滿腸肥，圖謀再次敷衍苟且的重複模式，你相信一朵朵金黃、絢麗的向日葵真能引領黑暗投向陽光？至少這是期許的希望，終究你打開了一扇窗。

青春的你啊，不須背負上一代人未竟的理想。相信自我，獨立思考，請為心靈同樣打開一扇窗，不是手裡的智慧型手機，這詭譎的科技魔術之物多的是麻醉、沉迷的虛幻；喬治．歐威爾、阿道斯．赫胥黎早就以小說預言此一隱憂。沒有負荷的你，青春正好、意氣昂揚，勇健地接近人民、親炙山川，台灣大地永遠是你無可限量的活水之源。黥紋明暗讓我們這一代人烙印、背負，我們未竟之夢，祈盼你真正完成，只憂心未來的你，會不會重蹈我們的宿命？

宿命不必認命。曾經我們的上一代人多麼小心翼翼地嚴示成長期的我們務必噤聲少語，那是60年代的全然空白，彷彿畫幅用色的荒謬禁忌──藍是憂鬱、紅是左派、黃是性欲、黑是罪惡……就以白顏料適度調和，中間色最合宜，如此曖昧，那樣猶豫，安全的灰色地帶最好。藝術系教授口授機宜，不以為然的眼睛卻透露了內心的祕密。課堂上一片沉默的死寂，忍不住舉手問他：為什麼？教授深意地直視我的疑惑，思忖半晌忽而微慍地答說：沒有為什麼，你聽老師沒錯，就這樣做！

很多年後，我終究未能成為一個畫家，是站在抗爭運動第一線的採訪者。雨中濕濡、閃亮的鐵刺網泛著冷冷的光，鎮暴警察巨牆般地踩著威權的齊一步伐，棍棒敲擊著盾牌挪近，群眾吶喊、驚悸以及騷動……身後的老先生忽然扔出一顆石塊，年輕的警察額頭頓時濺出血花！回首質疑，老先生已遁入群眾，不見蹤影……鎮暴車鳴起警號，強力水柱迎頭噴灑。

滿身濕濡、四肢痠痛地回到報社寫稿，疲倦、神傷地一再提示自我，落筆不能意氣、偏頗，務必呈現實情眼見；那是80年代方剛解嚴的台灣，長期夜暗之後，黎明乍現的天光。我慶幸生逢彼時那風起雲湧的理想年代，得以文字書寫而不是一個少時立志的畫家；其實明白就算如願，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善畫者……上一代人要我們這一代認命於宿命，我們反抗！夜暗接壤黎明的天光乍現，何以要我們妥協？四分之一世紀後，青春、純淨的你，昂然群唱〈島嶼天光〉，逐暮的我們這一代人竟至無言。

無言於往昔奮力未竟

縱容前之無恥後之無能

毒蛇和睡獺宰制人民

媒體渴望暴力和血腥

假和亂是殿堂的令名

將是徒然之夢還是醒世的豐盈？十年、二十年後，青春、理想的你，是否依然持續堅執此時此刻的火熱與真情？或者你已入這繁複、多端的社會現實情境，成功地開創你所應許的人生，抑或折逆於冷與熱互熾的挫敗過程，請你永遠惦念台灣的土地與人民，不論彼時身在異地或原鄉，記取自我恆常是島國的一部分。

曾經緊握的向日葵，千萬別讓它凋萎；有形的花朵著力一次青春、美好的革命，無形的志氣和信念必須扎根在無私無我的內心。早已是沒有英雄的年代，所以不必造神；學習獨立思考，切莫人云亦云，尊重和傾聽異音，民主的真義別於民粹的法西斯，基本教義派往往流於暴烈的獨裁。我時而想起切．格瓦拉的英年早逝，如果他在玻利維亞乃至於整個他在理想中建構的「大南美共和國」革命志業全然完成，是否老來也會成為大獨裁者？

不須避諱有一天決意重返那成人世界組合的議事殿堂，此時之於短暫占領乃是宣示對那向來黑箱作業，腐敗與惡臭之地的抗爭；凜冽地警示那群既得利益者──不可以這樣！如果不是這些人的失職怠惰，何以有此風起雲湧的多方響應？勇健、毅然地走進去，以你純淨、無瑕的青春年華，堅定地將那長年暗室打開一扇明窗，讓陽光映照出所有的不義，無所遁形。

盲點或迷思，可能或不可能都不重要，你的青春此刻已寫入歷史；理想和祈望往往是一廂情願的火種點燃，續而野火燎原，對與錯，足夠自我反思一生。猶若我們這一代人悲歡互熾的青春過往，醫師作家王浩威如是形容──

經歷了一個歷史旅程，是過去世代沒有而未來世代也不會出現的。出生於50年代的白色恐怖，成長在70年代的革命希望，投入80年代的夢想建構，然後是90年代最高峰，再跨入21世紀的挫敗和沮喪，以及，在眼前必須面對的反省……

正是我們這一代人最精確的生命診斷書，猶若印記在內心底層，難以抹滅的黥紋，那麼深刻，那麼真切。映照青春正好的你，是的，緊握過的向日葵必將烙印你心，如不朽的黥紋；很多年以後，已是中年些許滄桑的你，當會想起那年春天的風起雲湧，屆時你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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