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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在達邦部落的夜晚

2014/05/27 06:00

圖◎王孟婷

◎江寶釵 圖◎王孟婷

失去「說話人」

自鄒的族人浦忠勇來到台文所任教後,台文所沒來由地熱鬧許多。總覺得歌聲繚繞,從阿里山上一路蛇轉下來。

不只是山上的下來,山下的也上去。大伙兒約好一路上達邦部落,我被分配搭溫英傑的車。

很遠的路,左彎右拐,突然在我耳邊響起一條兒時唱的歌:「路兒彎彎細又長喲!」

人如其名,英傑原職警察,被稱為原住民奇警。朋友開玩笑,什麼奇警?就是警察怪咖之謂。他非但不以為忤,聽著只是一個勁地笑。幾瓶酒下肚,敞著喉嚨唱起他的鄒族人的古歌謠來,穿過許多個世紀的原野,高山流水,一副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本色。

在我的眼裡,英傑確是英雄之一類,不在山林裡打獵,而是埋頭做著別人做不到的事。公職退休後,他在山美設置一個部落教室,提供原住民小朋友教育,獲得一個企業基金會上百萬元的補助,學生還得了科學獎。把學生找到部落教室裡來還不夠,他也把自己輸入到部落中的每一個小學,去教授被他們遺忘的族語。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驗收他們的進度。為了強化自己的知識能力,他不為什麼地來進修,就讀台灣文化的研究課程。

從山的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的寧靜裡,英傑跟我說著族人的故事,聲音特別顯得韻致錯落,好聽,像是從一座深不可見底的山谷裡流出來的水,又好像是迎面接來的黑暗的天空,有人撒下來一把星星,亮晶晶地響著,叮叮瑽瑽,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深沉的省思。

我們眼睜睜看著我們的文化消失。

山美有一個老阿嬤死了,那種悲慟,不只是一個耆老的凋零。

以前我去她家。他們正要吃飯。阿公要說的話就唱給阿嬤聽。阿嬤接著唱回去。

這種對唱,是講話。

我所感到的那種悲傷,不只是一個耆老的凋零,而且是失去了一個說話人。

我想起忠勇向我描述他所採訪的老人去世了,用對唱講話的能力已經很稀少,這下子更有可能不再有。而做為說話人所擁有的聲音、語彙,所能講述的故事,所實踐的一種生活方式,更是像被投入湍流裡的小石子,永遠再也找不回來了。

猶太裔的文化理論學家班雅明曾經說,因為現代化的大工廠取代了家庭手工製造的場所,因而,人們失去了講故事的環境。從未讀過班雅明的英傑,如此沉痛地提出一個族裔說話人的失去。

這陳述裡的悲傷,浩翰無涯。我是一支無力划動的槳。

我們的慟啊──

忠勇燒柴生火,在夜裡把話題燒熱了。

你知道嗎?這時候,台北的街路,不知道流浪著多少原住民的兄弟。他們出外為生活打拚,能追求什麼?不過是微薄的溫飽,以及對他的家鄉無盡的思慕。這是達悟族人的歌唱:

車子如潮浪

人來如湧流

我心惶恐

如走行於危崖礁巖

我抬起頭 看著星星

想起陽光寵愛的家鄉

而鄒族人的兄弟去投入了翡翠水庫的修築,他所惦記的家鄉啊,他沒有機會再回去,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做的歌回到家鄉,被傳唱著:

尋找回家的兄弟

孤獨地走在黑暗狹窄的道路上

沒有人陪著我走

沒有人跟我在一起

帶著樂器 帶著酒、口環和鼻笛

我已經坐在岩石上,沒有人陪在我旁邊

原來我一個人 這麼地孤單

我把草叢都找遍了

我把石頭都翻過了

但我究竟在尋找什麼呢?

我什麼也沒有找到

原來我一個人 這麼地孤單

英傑、忠勇以鄒語你一句我一句地又輪唱,又對唱,時時停下來爭論歌的用詞、韻調,我則不斷插入詢問中文的含義。不知道是誰加上了一句:「我們的慟啊,希望無法實現。」大家忽然地都不說話了。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默震懾住了,我竟也忘記問,究竟什麼無法實現的希望呢?是什麼能教他們這些穿越於山林的男兒們呼喊慟呢?

是因為找不到回家的道路的鄒人,以及其他的原住民兄弟們,不斷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步履於道路的顛躓,積澱成男兒不可承擔之慟嗎?

我望向他們欲言又止的兩潭眼睛裡,彷彿滿載著生命存在玄祕不可測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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