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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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散文篇】夢的遠方

2006/06/26 06:00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1

◎蔡逸君(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得主)圖◎吳孟芸

編輯室報告:

許多獲得文學獎的名字,宛若曇花一現,殊為可惜。然而「書寫」一事除了獲獎的肯定,更重要的,是持續不斷的耕耘與堅持。為此,本刊籌畫「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得獎者新作大展」,與讀者們分享得獎者榮耀之外的後續努力,見證創作者在獲獎之後所灌溉茁培的時間和成果。


越過阡陌,稻田之外仍是更廣闊的稻田。

那一日下午我企圖能到達最遠的,或者我將再也回不來的外圍,那時童稚腳程所能突破的地域,即使離家只有幾里路,卻是極大的冒險。尖銳的碎石子路刺痛稚嫩的腳皮,然而我的眼仍盯緊前方,遙遠的地平線上一排不知名的樹。

落單的我,原是有同伴的,他在半路折返,也勸我不可貿然前進,遠方那裡或有鬼魅或有抓小孩挖眼睛販售的壞人。他的恫嚇確實讓我躊躇,但那排樹究竟有多遠?樹的後面又有些什麼?我老早就想知道,更想親自去看看。

最初是在更幼弱的時光裡,當祖母肩挑著扁擔,一端畚箕放置下田的械具,一端畚箕即是睡躺著的我,即曾多次在日熾燒熱眼皮下瞇著眼望向有一排樹的遠方。在懸盪的畚箕上看,搖晃的樹更遠了。有時祖母理著番薯藤,我在離她不遠處偷偷挖起一串土豆,用力抖落外殼的泥沙,剝開來吃,那味道其實有點生腥,很快地就令我失去興趣,於是又望著遠遠的那一排樹。

我往前走了一段距離,祖母的身影仍舊伏動於綠色的田野中,她知道我跑不遠,她知道五十公尺外那條灌溉用的小溝渠即可擋住我的去路,即使我有勇氣跨越,可是濕潤泥地和漂搖水草不時攢出的水蛇也會嚇阻我繼續向前。許多次我來到那條界線,最多最多只是坐在鬆軟的土堤上,把兩隻沾滿泥巴的腳放入沁涼的水中,看著縹緲的遠方,直到背後傳來聲音,那是祖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才回神,這時日頭也已經落到樹的那一邊了。

祖母挑著兩畚箕充當「豬菜」的番薯和藤葉,我幾乎是小跑步地跟著她往回家的路,那時遠方的樹在我們背後,被夕陽餘暉剪出迷幻的身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阿嬤,遠遠的那排樹的後面是什麼?」我躺在眠床上睡不著。

「憨孫,不要黑白亂想,趕緊睏,」祖母搖著扇幫我搧涼。

睡著了嗎?在夢中,我沿著一條道路往前行走,兩旁仍是無止境的田野,而遠方那一排樹依舊立在遠方。突然地,曖昧光影變做迷幻身形撲來眼前,有如鬼魅的爪牙想攫捕我,我轉身逃跑,驚愕地叫喊出聲。隨即一片溫暖的掌心貼近我的背撫摸安慰,那是祖母的手。我在黑暗中仍不敢睜開眼睛,翻身緊緊靠在她的懷裡。「無驚,無驚,阿嬤在這!」祖母的手臂環抱著我,擋住那些因我的眺望招引而來的遠方未名的恐懼。

那是什麼?是什麼貫穿白日越過黑夜緊緊的纏住了我,攫住了我。

如果夢境不被喚醒,我將陷落或者逃出的究竟是何種地域?有時我雖安穩地蜷靠著祖母的胸懷,可是依然感到一絲恐懼,我分不清楚所在的時空,好像祖母護著我的一切才是一場夢。我猶豫著要不要張開眼睛,張開眼睛我將看見的會是什麼?會不會又是從另一場夢裡醒來?如果真的是,而我將在何處醒來,那裡還有祖母溫暖的手嗎?我不知道。現在的時刻是已經過去了的片段,還是由過去預想中的未來?我怎麼分清楚,喔,現在是正在發生的,或者這將是要發生的,或者這一切其實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我的跨越早已經離開得太遠,我所看到的只是反方向更遠更遠的遠方,回憶的夢境?會這樣嗎?莫名的恐懼壓迫著我,我把眼睛閉得更緊。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晦暗的午夜時分,祖母竟不在眠床上,我不免擔心這是徹頭徹尾掉入一場夢境,無有人跡,而我所躺睡的是在陌生遙遠的某地,再也無法回返家園了。

坐起身子,我的手摸索著床沿熟悉的木頭刻痕,這令我安心,至少此刻我還是在真實的時空。

黑暗中我的腳探尋著拖鞋,左鞋翻了面,土氣濕冷,套入的冰涼瞬間,才恢復清醒。我隱約聽到豬仔的叫聲,拉開木窗格看出去,月在中天,豬舍的最右間點亮著一盞五燭光的燈泡,有些夜風,把祖母的身影搖搖晃晃得更孤單。

我推開竹篾編製成的尾間門攢進黑暗中,靜悄悄來到祖母的背後,叫了一聲:阿嬤。「夭壽喲,無聲無息,欲給阿嬤驚死!」祖母的語氣沒有責怪,只是拉近我把我的領口扣緊遮風,說母豬正在生產,要我自己回房裡睡覺。我雙手拉住豬欄不肯離去,眼睛盯著正從母豬身體隨著血水滑出的小豬仔。祖母抹去小豬仔身上的胞衣薄膜,小豬吱吱地叫,抖抖顫顫走到母豬的乳房前,拚命地吸吮著乳汁。我數著數,已經有九隻小豬,拿起一把青翠的番薯藤葉,拋到母豬側躺著的嘴邊,母豬張張鼻孔聞了幾下,並沒有吃食。祖母回去灶間舀來一桶煮熟的番薯簽,摸出了一小顆完整的給我,我捧著還微微溫熱的番薯,看她把小豬抓進隔旁另一圈圍的豬欄,然後模仿著豬叫的聲音從她的鼻子發出,我不禁覺得好笑。祖母把番薯簽倒進豬槽,母豬倏地站起來,我看見祖母的嘴角也微微地笑了開來。

「憨孫,阿嬤今晚要顧豬仔,汝自己緊去睏。」祖母催促著。

我孤單地躺回眠床,翻來覆去,隱隱約約傳來雞啼聲,不知不覺時間過去,我又沉入夢鄉。

夢裡我還繼續走,走向無止境的遠方。為什麼走那麼久那排樹還是那麼遙遠,彷彿我向前走一步,樹便跟著往後退一步,我不禁懷疑自己根本無法走到那裡。

此時的田野美麗明亮,無有一人,只有天空中偶爾飛過的烏鶖追著布穀鳥,沒有鬼魅的幻影來抓我。我繼續放膽向前走,偶爾回頭卻看見我住的村莊,那距離似乎跟前方那排樹的距離一樣地遠。我估算著,如果再往前走,應該可以在日落前走到遠方那排樹,但再從那裡回來,莫不已經天黑。或者我應該往回走,免得天黑回不了家。可是我已經走那麼長的路,不應該退縮放棄,於是腳步更加緊促,倉皇的汗流滿全身。

熱醒,房室內白亮亮,日頭已經高燒,祖母又不見了。

「阿嬤!阿嬤!」我喊著,祖母卻沒有回應,我趕緊跳下床看向灶間,屋的通廊被透進來的日光穿鑿成一明一暗,只剩下塵土在空氣中舞動,灶間那裡好像也沒人。

我急急穿過一明一暗的通廊,每跨過一個門檻,就覺得身體愈來愈沉重,而眼前的一切景觀也愈縮愈小,突然我意識到我已經長大,因為整個屋裡沒有任何人在,而我卻不再害怕。

才瞬間,童年已經離開,我摸著剛剛冒出的細嫩的鬍鬚。

屋外牆上不見掛著的斗笠,祖母顯然已經出門,應該是下田裡去了。我不死心大聲喊著:「我回來了!」沒有回應。我把書包丟在簷下,蹬著腳踏車往田裡去尋。遠遠的,綠色田野中一個身影,我一看見就認出那是她。把腳踏車停妥,走上田埂,祖母也看見我,把彎著的腰挺直,嘴角浮現欣喜,似乎說正等著我回來。祖母走去溝渠洗腳,我脫下鞋跟著跳入沁涼透明的水中,水深僅及膝,我跟她同樣身長了。「憨孫,」祖母這樣叫著我,她說:「回家去吧。」夜色溫暖地浸染入屋,我在餐桌讀書準備高中聯考,灶裡煨著的火光紅通通,祖母的身形來回穿梭,正忙著煮食,迎接我每週末的回家。「憨孫,多吃一碗吧。」祖母說著說著,而我已經高過她一個頭。

爾後,幾年過去,記憶中卻只是瞬間,我已在北部城市念高中。而那樣的夜晚,與祖母共度的夜晚,總是牽引著我,不管離開多遠,我知道她還在等著遠方的我回家。

直到不知是第幾次的回家?祖母怎麼愈縮愈小,我斜著身子,看著灶裡的光漸漸地,漸漸地失去火紅的色彩。記憶斷線,祖母去了更遠更遠的遠方。

越過阡陌,稻田之外仍是更廣闊的稻田。

我從夢中醒來,窗外城市黎明的天空灰沉沉,我想起遙遠的那一日下午,還未抵達遠方的那排樹,天色就黑了。夜很快降臨,風冷冷地吹,我忍住恐懼忍住淚往回跑,痠痛的腳已經沒有感覺,破皮的膝蓋也不痛了,我死命跑,一心一意只想回到家。

為什麼離開時並沒有那麼多的岔路,回來時卻一再地被路給捉弄,難道我真的迷失路徑,永遠找不到路回去?我奔跑著,在放盡力氣的前一刻,看見遙遙探照的燈光在黑幕中亮閃,我大聲喊著:「阿嬤,我回來了!阿嬤,我回來了!」我繼續往前奔跑,「不要醒來,不要醒!」我朝那光奔去,那是祖母拿著手電筒在路上尋我,我撲在祖母的懷中,忍不住放聲大哭,祖母摩娑著我的背,喃喃著:「憨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擦著眼角的淚,淚卻不停流著。

「做夢啦?」身旁的妻不知何時醒來,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背。

我點點頭,說祖母終於來看我們了。

我跟妻說,自從祖母過去後,二十多年來,我搬過好幾次家,但不管搬到哪個地方,她總會來看我一次。像是在夢中,卻是那樣真實,她總是微笑地看著我,叫我「憨孫」。

「那很好呀,祖母一直保佑著你。」妻說。

「是啊,就是怕她找不到我們的新家,不然怎麼會一直哭呢。」我微笑地擦乾眼淚,望著窗外的山巒,山巒之後有雲,雲之後有天空,天空之後有夢,夢的遠方,太陽漸漸升起,溫暖熙和,像記憶中祖母慈祥的容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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