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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毒後

2014/06/15 06:00

圖◎王樂惟

◎楊邦尼 圖◎王樂惟

這麼多年過去了,像中世紀黑暗時代那樣長,病毒量測不到,CD4上升,下降與上升在永恆拔河,天秤的兩端,你必須努力將病毒量降到谷底,CD4升到健康水平。醫師指著長串數字和英文縮寫向我解釋,這是紅血球,那是血糖,膽固醇,肝指數比正常人還正常,稱讚你是服藥的role model,等等,可是那個測不到的,疾病的隱喻,「我與它牢牢地綁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亞里斯多德早早就看透,「隱喻在於給事物一屬於別的事物的名字。」一物,總是另一物。

主禱文,賜給我今日的飲食。

吃藥,就是我的daily bread和儀式,活命的,時間久了,久到你自己都忘了,我是在吃藥嗎,這是藥嗎,我睡前吃了藥嗎?我怎麼沒有半點兒印象,吃藥成了潛意識,夢見自己是蝴蝶,蝴蝶夢見我,反射動作,毫不費力,時間到你自動吃藥,生理的時鐘早已調好,動作迅敏,拉開抽屜,或掰開綠色小藥盒,白天一粒,晚上兩粒。即使有人在你身邊,我多怡然地就把藥粒噗通丟進口裡,喝水,吞,不消五秒,要是人問,吃啥?我說,維他命養生保健丸。

感染病毒是不能說的祕密,像亞當偷吃的蘋果一直哽在喉結,sin和crime,你分不清。然而,你以為在書寫的時候,祕密就像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各種妖魔瘟疫蟲豸災難絕望一湧而出如尼羅河河水每年必要氾濫。書寫就是那個氾濫的大潮,最後統統流進無涯大海。潔淨了,洗滌了,救贖了。

忘了是在吃藥多久的那個夜晚你坐在電腦螢幕前敲打鍵盤,開始寫〈藥〉,最先想起是魯迅的同名小說〈藥〉,救命來著,革命加鮮血,好像有許多的亡靈在引你渡過冥河,後來步步追蹤寫〈毒〉的來龍去脈,源自猴子的,上帝的懲罰,索多瑪焚城,前世冤孽,源頭不可考,消失的紐帶,再後來,內外翻轉,倒行逆施,雙身,連體,難分,的毒藥,成文。

我把文字的潘朵拉給闔上,裡面封存了愛與希望,我等著哪一天,時間夠久,時間成熟,瓜落地,把〈毒藥〉投出去,獲文學首獎。劍出鞘,一把青冥劍,江湖掀風波。

福禍相倚。有人隱忍兩年,不吐不快,直言中毒是假,藥是從古狗那裡抄來的,甚至私下查訪媒體人、同志作家和詩人證實此人未感染,其言不足信。

只是,有比感染病毒更毒的毒在後面等著,吃藥,無效。我以為,我單純的以為,文字就是解藥,文字一旦印成鉛字,毒就解了,化了。我太天真,我的大學老師教了一輩子的《莊子》,天,真,一也。名也,命也。

毒後,餘生。

獲知感染以來,我不再對人付出真感情,我的同志愛人,比如你總有對人動心的時刻,彷彿一經付出,罪惡的,愧疚的,知其可愛而不可信,知其可信而不可愛,投湖的王國維,理性,太理性。我不相信人,一直擔心,心虛,難言之隱。這是終身的烙印,刑法的,古代犯人額上的黥,我需要神話引領,為餘生,解咒。般若波羅蜜多。

神話不死。

我不是孽子,初初我是看《孽子》知悉那個黑暗王國的存在,噢,原來我不是地球唯一的物種,孤島上看見遠處有船煙如刀月升起,我高喊,在這裡,在這裡,這裡有遺棄的人。先在小說裡預習一遍青春鳥是怎麼飛,怎麼最後都作鳥獸散。而今,公園裡的荷花早已枯萎,林憶蓮唱的〈夜太黑〉,夜一點都不黑。我有多久沒有回到公園,我的性啟蒙,伊甸園,失樂園。

我也不是荒人,他和永桔的盟誓和信守,我和晃哥哥一起背誦抄錄荒人語句以惕勵,愛情沒有早逝,愛情只是還沒來到,總有一天遇到對的那人,那人在燈火闌珊處多麼地宋詞古意。然後,一晃,就來到荒人寫作手記的年紀,我沒有荒人的悲觀,死生都參透,他眼見好友阿堯的死,上個世紀80年代,感染愛滋等於死得很難看,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我是行過死亡幽谷的人,要努力加餐飯,活著,不苟且,不貳過,身體就是我最後的衣裳,歸宿。我背誦的荒人。

我更不做酷兒。不出櫃,櫃子就是哈利波特穿上的隱身斗篷,自由進出。

「你這樣子寫不是等於出櫃了嗎?」

寫作,為了遮蔽而寫。寫,沒有寫得更清晰 。

寫,是沙上的人臉,只會愈來愈模糊,最後連人臉都看不清,沒有臉的沙。傅柯光裸著頭,的臉。沙臉之人。於是,我可以恣意地寫我,不斷地塗抹,擦拭。蔡明亮只為小康的一張臉而拍電影,他的電影,就是小康的臉,特寫,長鏡頭,聚焦,溶鏡,蒙太奇,淡出。別拍我,我怕曝光,見光死。

Queer,都市,中產,英語優越。我英文沒有很好,我匍匐在英語底下,一個一個字查,最早查完《Roland Barthes By Roland Barthes》,彼時中譯本還沒翻出來,不放過任何一個字,我讀懂了,每有會意,便欣然自喜,自己動手翻譯其中片段,寄給在半島的K,我中學第一個喜歡的人,我對K動過初心,以為可是一輩子掏心的人,我們那時彼此互叫兄弟。青春期的愛,無邪,懵懂,像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樣,天長地久,好哥兒們。

初心就是芳心,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我忘了花多少的黑夜寫〈毒藥〉,停停寫寫,沒有盡頭。黑夜的盡頭是白天,多熟爛的語詞。創世之前就是無盡的黑,淵面黑暗,神說:「要有光。」就有光了。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創造了光,那以前是黑暗。我把〈毒藥〉寫成,截止日期前,投出去,光正通過黑淵,行在水上。

你這不是在鸚鵡學舌嗎。是誰在說話。巴特問。是作者巴爾扎克,還是唱歌的閹伶,扮演劇中的婦人。婦人身後是去勢的男歌手,他代婦人歌唱;還是肉身的巴爾扎克通過閹伶唱出他心中的婦人之聲。總之,作者必須死去,寫作才得以開始。

不斷地引言,插入。班雅明一生都在抄錄,抄錄輯成一本書。書的回聲。金嗓女妖。

是誰在文字背後,頤指氣使。我讀荒人,小韶。每讀一次,拆一次文本。文本即編織,是一匹布幔掀開,布幔之後還有布幔,衣櫃之中還有衣櫃,多寶格。哇!原來是女巫之身,女巫又向著神姬起舞,藏鏡人,胡爺爺。根本,男同性戀啊你別太高興,你的陰性氣質男聲不過是裝腔作勢而來的,你沒有發聲,你的喉嚨卡卡地說著巫女的早已打好的文字稿,腹語,你只是照稿念出,楚楚可憐,憐者,沒人愛。

巴特〈作者之死〉。作者沒死,他還魂,代替生者。

寫〈毒藥〉,是痛定思痛,毒和藥在體內休戰,你才動筆寫,即使那麼多年藥效如影子和魍魎隨行,像《其後》那樣,允許我抄錄,自療之必要:

書寫不是治療,治療的路程已在之前走過,我耗費了多少光陰,治療也未必痊癒,痊癒也未必是原來的那個人。某位寫作同業說得比較準確:書寫不能治療,那是本身快要好才能書寫,那是痊癒之前的一個人的大口呼吸。

讀到這裡,書寫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宣判死刑,永不復生。書寫徒勞無功,像奧菲斯為拯救愛妻尤麗黛。從告知感染,開始治療到吃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能說,與何人說,只能以文字發聲,曼杜莎猙獰的笑聲,還沒正式吃藥前,我留下石化的一首詩,未發表,暗藏入櫃,沒有天日,終見天日,〈疾病與詩〉:

獲悉那個不可張揚疾病,的午後

腳下無垠大地繼續並且加速

運轉

目眩而迷惘

後來,每天築一點隱喻的牆

寫在邊上,血液裡流淌

在體內蛹化

找不到蟲卵源頭

何時

何地

更與何人?

經上說,不要試探主,你的神

車廂上的廣告說,TESTED,BE NEGATIVE

隱匿,的獸

溫柔,在舌尖囁嚅,或

黏附在肛門直腸磨蹭

有時候,

在不知哪個器官枝椏上倒掛孵化

對鏡自照

擔心突然爆裂

成一隻斑斕巨蝶在臉上

長日悠悠

走在發燙柏油路上

繼續暈眩如地球自轉

關於道德,詩說:「道德養在魚缸」

人開始瞠目結舌,「這樣,太不道德!」

道德是

始終如一

遵守交通規則

全程戴保險套

超薄,岡本003

隱喻的牆愈築愈高

終於把自己釘在牆上

一只赤裸男身張開雙臂如耶穌受難

罪名成立:

HIV

及其黨人造反

長日悠悠,沒有盡頭,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毒如魍魎不可測,可是,人心的毒如影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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