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若是煮粥成糜 － 上

圖◎王樂惟

◎周芬伶 圖◎王樂惟

車子駛往你的老家，公路兩邊盛開的阿勃勒如豔陽凝結的纍纍花朵，酷熱的午後，我們在你的故居附近小迷路，迴圈般在一個變形時空穿透生死尋你，這如焚燒般的溫度把我們的體溫提到最高，無法降溫，汗水如同另一場雨，我連大腿都在滲汗，感覺座墊都濕了。

2011年，你把名字由本名改為新名，剔骨還父，抽腸還母，為自己命名，切斷所有舊有關係，由神轉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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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令人狂躁的陽光小城，終於看到你父在馬路邊等候，「南華路的鞋店很好找的。」他不斷這麼說，說真的不太好找。進入歷史已四十年的鞋店，裡面就像鞋子圖書館或工廠，各種叫不出牌子的鞋盒堆滿三面牆，你的父親像混血般的白皮膚高鼻子，輪廓很深，他的父親亦是賣鞋的小商人，從福州渡海來台（如此你的血液有一絲藍，然你排斥這些血緣啊尋根），在台北賣過幾年鞋，你父在那裡成長，念至高中時因叛逆而輟學，遂承續父業賣鞋，以他像明星般的長相做小鞋商是有點可惜，然而他是會做生意、務實的福州人，透過媒人介紹結婚，汝母是台北的都市姑娘，雖只念至小學，應是愛美的時髦姑娘，她臉圓圓一雙會笑的眼睛，至今還保持苗條的身材（你遺傳他的圓臉與眼睛），婚後移居南部小城，鞋店一開四十年。彼時的南華街是鳳山最繁華的大街，在70、80年代一度鼎盛熱市，想必鞋店生意大好，家庭經濟小康，你出生於80年代中期，正是台灣富裕的年代。你是獨子又是長孫，長得像廣告中的童星一般可愛，你父買最貴的童裝打扮你，那時你是個愛撒嬌的孩子，常常笑容滿面，大家都叫你「愛笑神」，因你曾經無故昏倒，家人都不敢罵你打你。全家出遊時，你最怕曬太陽，才四、五歲都要撐陽傘，小學時與姊妹們賽跑，你跑最後，大人說，「你是男孩怎麼可以跑輸女生？」從那時起你不再與人賽跑，變得愈來愈沉默，常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跟家人講話。你父的年紀雖與我相近，感覺上更接近我父那輩，也許在鳳山這樣的南部小城，所有的時間與觀念都會停頓，他期盼於你的男子氣概與成家立業，早在那場賽跑中落後時，你憬悟了什麼，放棄前去離開操場。

你的佛教思想從何而來無從得知，滿篇佛語如同賈寶玉參禪，據說目連救母的故事在福州人的潛意識中已生成巨大根蒂，他們改寫目連故事成世俗傳說，說目連母親因平素蠻橫，死後靈魂被禁錮於餓鬼地獄，成為無數餓鬼中之一。目連是大阿羅漢，感知母親痛苦無助，以佛前神通第一，每日以神通之力到地府幫母親送飯，然而每送每被陰間的鬼卒搶奪吃盡。直到農曆正月廿九，目連送一碗混合黑芝麻、糯米、花生、紅棗、桂圓等等加紅糖煮成的黑色甜粥，讓鬼卒誤以為這粥裡都是「垢」，不再搶食，目連母親得以喝到這碗粥，後人為了紀念目連孝心，在正月廿九必定煮放了紅糖的拗九粥給父母、長輩食用。在福州話中「垢」、「九」同音，此粥又被稱為「拗九粥」，正月廿九日成為「拗九節」。送粥的目連應是非男非女，亦男亦女之慈悲佛身。

你的文章中夾帶超度的意念，常將佛經做為子題，最後的遺作是〈若是眠夢煮糜〉，發願以夢贖世，你的那碗糜是否與目連的那碗粥是同一碗，不為救母，而為淨世，糜比粥更爛熟更稠密，黃粱夢也熬不成一碗糜。你將夢熬成糜超度世人，而誰來超度你？

近三十年的生命如同短暫的夢，你像那無根的夢中之花開於虛無之處。你父曾於民國79年返鄉認祖歸宗，你抗拒這分裂的認同，你不是藍也非綠，而是無祖國無家族的自我放逐者，只因你過早地發現你的身體裡住了一個女人，在中學的照片中，你與同學三人於海邊埋在沙堆裡，露出扁平而稚嫩的半童身，臉上明顯的痘疤，身邊如韓星般俊俏的同學，他們怕你的乳房曬黑，以沙堆封住，接著是乳頭的大特寫，青春的情欲已萌芽，然而不知要開什麼花。

那些海邊少年的冶遊，目光中的閃電，以及身體的窺視讓你感到混亂，在多少的夜晚，你身體中的女人與你對話，為何愛他？為何許多話不敢說出口？為何不能變為女人身？你厭惡自己的身體充滿精液，男體如此不潔，為何你不斷偷窺他人的男體？

大學時期，你接受社會學訓練開始思辨抵抗，一切的迷霧都已揭開，原來性向是先天，性別是由社會決定，性別的框架是父權社會的產物，那是2005年，邱妙津為性向自殺結束同志的苦情年代，憂鬱貝蒂已少人會唱，你們是新世紀之子，性向不再是問題，也應該不成問題，你如此堅信，你寫的第一篇極短篇，諷刺上個世紀的同志悲劇，沒想到成為你自己的讖言：

時間來到了20世紀的最後十年，距離21世紀只剩三千五百七十四天，在這所剩不多的日子裡，我苦思著建構全新的主體意識。我要這世界的女人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美、享受全然的肉欲。我要民主與自由徹底落實到這個世界，並使世人學會尊重與和平。

那應該是你最輕鬆自得的時光，一手讀社會學，一手讀文學，生出另一隻手寫文章，在同儕中你不是寫得最好，然形式最為新巧具實驗性，在富閔、包子、紅利、徹俐、亞妮中，你積極參賽，得的獎都是小獎，但你不在意，寫作與讀書令人快樂，還有一群喜歡你包容你的文友。那時的你多美，俊秀五官與迷人笑容讓人不多看一眼都難，在那次中文系主辦的文藝營，知名作家與學者雲集，你穿著白襯衫、粉紅色五分褲坐在窗邊，我經過時你以無邪的微笑迎我，多麼討喜的孩子，雖然沒特別照顧你，但我從未拒絕你的邀約，吃飯喝茶聊天，我討厭飯局，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因為無須客套偽裝，倒是常被你們的談話內容逗笑了，都是女性關心的事物：保養、暗戀、塔羅牌以及種種可嗔可喜之事……你說要搽就要搽女性保養品，最毒！而你父卻老嘮叨：「男孩子要有男子氣概，不要老顧皮膚，那很娘娘腔。」為此你與父祖漸行漸遠，你不要他來找你，來找也不理他。

大四我們一起研讀張愛玲，你著魔般吸收她的養分，認同她的弒父情結，並在一切潮流之外，我想你更認同她的性別與家庭觀，一度戲言想改名為張愛玲。然你為何獨獨偏愛《小團圓》？是否認同她與家與國與夫與子的徹底割裂？是否認同金錢主宰我們的一切而你痛恨被金錢汙損的關係？你退還父親的錢，「那是髒錢，好髒好髒！」

親愛的！我要飛升宇宙，尋找足以撼動這世界的東西，我要讓塵世的眾生們看見他／她們自身，已無分別。讓他們知道他／她們都是一樣的。一樣地喜歡聊天、喜歡陽光、喜歡自由、自私、消費、白光、李小龍、周杰倫、馬英九、車子、女性屬（gender）、男性屬、有錢……等一切大家認可的、大家都不討厭的、不傷害自己利益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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