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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離奇料理 － 上
圖◎歐笠嵬
◎朱國珍 圖◎歐笠嵬
我這輩子最離奇的料理，應該就是害我妹妹差點結不了婚的那道濃湯。
大學畢業以前只會煎荷包蛋，畢業後從事空服員工作，為了省錢在飯店裡方便果腹學會水煮蛋。我是個完全沒有廚藝的黃花閨女，離開荷包蛋與水煮蛋的烹飪世界（或真實人生），只靠想像力建構出完美的品嘗。
食品的皇后，饕客的天菜
那是一趟飛歐洲經過泰國中轉的旅程，在曼谷前後停留六天，同行的姊姊妹妹們早已攻掠了許多寶藏，從名牌包到紓壓精油、設計師服飾，咖啡杯盤組。幾乎每個組員的皮箱都超重，而我的行囊，卻跟出發時一模一樣，什麼也沒多，什麼也捨不得丟。
最後一天逛超市，年輕妹妹買護髮霜身體乳，就連牙膏也不放過。剛生完小孩復飛的姊姊特別採買嬰兒紙尿布，據說在泰國，此品牌的嬰兒紙尿布完全由荷蘭商製造進口，品質比亞洲代工生產的精緻許多，又比台灣便宜許多，不惜超載也要從曼谷扛回去。
望著人手一袋戰利品，我的心終於忍不住騷動起來。我愛吃蔬菜水果，可惜過不了海關；家裡的護髮霜身體乳，還有半罐以上存量，我通常用到最後還會剪開塑膠罐，把剩餘的乳液、洗髮精、牙膏挖乾淨，評估著這種商品暫時無須急著買。最後，看上了一瓶魚露醬油，我覺得這東西最能代表泰國特色，以及我對泰國的回憶，再加上瓶罐造型新穎，類似碑塔，而且價格便宜，大約不超過一百塊台幣，便決定買回家做紀念。
歐洲長班結束後，通常會安排兩到三天的例休，我很宅，幾乎不出門，也不太吃東西，有天傍晚肚子實在太餓，在廚房裡翻來翻去找食物，突然發現一罐長輩贈送的智利鮑魚罐頭，幽靈般靜止在櫥櫃深處，保存期限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楚。我知道鮑魚是高貴的食材，但是從來沒有親手料理過，當時是1993年，網路並不發達，無法立即向估狗大師求援。我餓到只想立即飽腹，把罐頭當做即食晚餐，打開就吃。
拿起第一顆咬上一口，滋味甘甜，咀嚼起來軟中帶脆，彷彿與外柔內剛的名門仕女對話。初次品嘗名貴的鮑魚，感官之間只覺唇齒碰撞著比天婦羅堅韌，又比貢丸綿細的肉球，只是甘甜之後，隱隱約約帶著一股輕微的腥味。然而這腥味並不膚淺，彷彿牽引著腦海裡某種記憶，沉澱於寧靜的大海深處，屬於三億年前脊椎動物始祖的上流社會。捉摸不透的神祕，源遠流長的血脈，原來是高級品共同的特質。
因為有腥味，不敢繼續生食，心想就放進鍋裡煮熟吧！從罐頭裡撈出三顆圓滾滾的鮑魚，切片之後，全數放入滾燙的開水中熬煮，剩下鮑魚罐頭裡的湯汁，讓人有點猶豫。我一向對罐頭湯汁反感，總覺得在鐵鋁製品中禁錮太久的液體，有如生化人體質，不但味道充滿了金屬鐵鏽，過度濃縮的納離子也超越細胞負載量，每每喝下一口便需要十倍白開水稀釋，要不然我會覺得我喝下的是水銀。所以像鳳梨罐頭、玉米罐頭、醬瓜罐頭那裡面的湯汁我從來都是丟棄的。
但是鮑魚啊！食品界的皇后，饕客的天菜！豈能容我這庸俗的人糟蹋她一絲一毫的美麗，那濕濡交歡的濃醇汁液豈容唾棄！那穿透鮑魚之後蜜蜜黏附再也分不開的水分子，是最忠心的仰慕者，是甘願同時在幽冥天地間蝕骨浸泡、體銷神毀也要纏綿的人間精華。
於是整罐湯汁倒下鍋。
又是一股淡淡的腥臊。所幸久煮之後這股味道逐漸消弭，然而我望著鍋裡白茫茫一片，攪拌著滾水翻浪的鮑魚片，單調地仿若久病的裸體女子，需要一點裝飾品。我打開冰箱試圖搜尋彩色蔬菜，見到西芹、白蘿蔔與紅蘿蔔。心想，就這麼決定了，鮑魚蔬菜湯，紅紅綠綠多美麗啊！
開心地在廚房裡洗洗切切，爐上的水依舊滾煮著，微微蒸散出一股鮮香，在浪濤洶湧之間，鍋子裡皇后與情人的翻雲鳳飛即將因為第三者加入而展開全新的關係。我毫不猶豫地將切成條狀的三種蔬菜丟進去，像是作畫般隨性。須臾之間鍋中色彩繽紛，但是原本的秀雅之香逐漸混濁了另一種我也說不出來的怪味。芹菜高纖，是健康蔬材，卻有股微嗆的辛味，讓有些人拒食；紅蘿蔔也是同樣的道裡，厭惡的人嫌它土又臭；白蘿蔔在這兩種蔬菜中簡直是個仙女，卻因為無能的主廚，勉強加入這場戰爭。
我頓時不知所措。
翻滾中的鮑魚蔬菜湯彷彿是命運的縮寫，原本想要簡單素淨過日子，卻又不甘於無色的人生，硬是招惹了芹菜紅蘿蔔，讓這海陸兩界從來沒有交集的食物湊在一起，烹調出說也說不出的惆悵。頂級的鮑魚，被我摻合了不適當的蔬菜之後，混淆了所有的價值，我開始慌亂，愈是明白了錯誤，愈是想要用更強烈的味道掩蓋住已然不幸的味道，就像說了謊的人會編織更多的謊言來彌補前一個謊話。
於是，我打開冰箱尋找救星，發現了那瓶冰鎮之物，在曼谷超市眾裡尋他，毅然買回的泰國魚露醬油，全家唯一的舶來品，雪藏在冰箱角落的異國紀念碑。我在泰國品嘗的第一道佳肴即是「馬來風光」，以為只是添加魚露調味的蒜炒空心菜，後來經人指點，才知道那裡面還摻有一種蝦膏叫做Sambal Belacan。不過廚藝平庸，頭腦簡單如我，偏偏留戀在「魚露」這兩個曼妙的中文字裡，以為平凡的空心菜，點綴了魚露就能搖身一變成為東南亞餐飲最具特色的經典代表作。那麼加入魚露的鮑魚蔬菜湯，也許還能翻身。
鮑魚、魚露，應該是本家，聯合起來對抗西芹紅白蘿蔔，可能有機會挽救瀕臨失敗的料理。於是我一股腦兒將半瓶魚露添入鮑魚蔬菜濃湯中，撲鼻的奇特香味襲來，頓時感覺到這已經不是烹飪的藝術了，這是修行的藝術！魚露中早已發酵釀油的蝦兵蟹將，像是起死回生披戴冑甲鋼盔攻擊我的鼻腔，整兵操演的陣仗，讓煮熟的西芹紅白蘿蔔更加疲軟，只能默默以五辛之味抵抗。原本的女主角──皇后鮑魚已經繳械，像是慈禧太后遇到八國聯軍倉皇之中連夜遁逃山西保命。《楞嚴經》中提到修行之人應當斷絕氣味濃烈的五辛食物，因為，「諸惡鬼等，因彼食之，舐其唇吻，常與鬼住。」我雖然不是使用青蔥大蒜韭菜等五辛調味，但我毫無章法的指揮調度，儼然激發出所有食物中的劣根性。鮑魚、西芹、紅蘿蔔、白蘿蔔甚至魚露，分開品嘗皆各有其無與倫比的美味，各自放對位置做出適當的料理，更是餐桌上的美飧佳肴，而如今，這些食材被我激盪出它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火花，媲美滿頭星星可以焚燒的詭奇之火。
一碗湯，烹出六道輪迴
我不甘心就這樣宣告嗅覺的戰敗，硬是挑戰口腔的味覺。喝下第一口鮑魚蔬菜湯，通體震撼！左半身是琉璃寶華莊嚴頂放百寶光明、勝淨妙善紫金光聚般的極品甘露；右半身卻是循造惡業飛墜承煙歷劫燃燒入無間獄般的腥羶冤孽。一碗湯可以被我烹飪出六道輪迴，連我自己都驚奇不已。
妹妹下班回到家，問我：「這是什麼味道？」
「上等高貴的鮑魚蔬菜濃湯。」我優雅地回答：「使用一罐兩千元的頂級智利鮑魚，再加上獨特調味，只煮出兩碗，不喝可惜。」
我熱情地遞上一碗濃湯，請她品嘗。「妳自己為什麼不喝？」妹妹好奇地問。「我已經喝過了，特別留下這碗給妳，價值一千元喔。」
節儉是我們家的祖訓，因為一碗一千元，讓妹妹半信半疑地將濃湯喝完，我看到她臉上扭曲的表情，每喝一湯匙，便要問一聲：「這真的有這麼貴嗎？」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一個月後，妹妹男友的家人宴請，為了表示慎重，特別選在當時最具盛名的魚翅鮑魚料理專門店用餐，在當時，這間餐廳一個人的低消要兩千元以上，可見準妹夫家真摯的情意。
妹妹回家後轉述當晚用餐的過程，第一句話便是：「朱國珍妳害我差點結不成婚。」
她氣呼呼地說：「大姊請吃飯，沒想到第二道上桌的就是鮑魚，我一聞到那味道當場作噁反胃，差點吐出來。大姊和大姊夫一直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未婚懷孕？當所有人都吃完了眼前的鮑魚，只有我一直強忍快噴出來的胃液。大姊客氣地問我：『吃不習慣嗎？』山珍海味機會難得我怎麼可能吃不習慣，只是那鮑魚有問題，非常大的問題。」
「珍饈美味有什麼問題？」我故作輕鬆地問。
「妳還敢說！一時之間我只好拜託男友幫我吃掉那盤鮑魚，並跟他家人解釋我剛好沒有那麼餓。這個爛藉口害我後面的魚翅大餐都只能吃一半，結束後才偷偷跟男友告白，都是因為妳燉的那碗鮑魚蔬菜濃湯，什麼一碗一千元的頂級料理，害我吐了一個晚上，到現在只要聞到任何一絲絲跟那碗湯有關係的味道，就會吐到胃食道逆流。」
據說我妹妹終生不敢再吃鮑魚，此後凡是聞到魚露、芹菜、紅白蘿蔔的味道，就會衝到廁所裡準備收驚。還好她後來還是跟男友順利完婚，夫家的親戚也沒有發現她不吃鮑魚的祕密，算是黑色喜劇收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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