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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8 － 髮
◎蘇園雅
小時候，母親為了省錢，孩子們的髮型皆由她親自操刀。
我和姊姊妹妹坐在板凳上一字排開，身上掛著一張挖洞的報紙，讓母親用一把金色大剪刀截斷煩惱絲。髮型千篇一律：齊瀏海，耳下三公分，妹妹頭。母親的技術絕稱不上頂尖，剪刀恆常啃壞了應有的可愛感。年紀漸長，看班上的女同學長髮飄逸，以粉色髮飾妝點秀髮，夢幻浪漫，教人心生羨慕。
終於我的羨慕釀成一缸委屈和不甘，有天我問母親，為什麼不能留長頭髮呢？她沒好氣地回應：長頭髮麻煩吶，難整理。邊說邊檢視，隨即拿出金色大剪刀吆喝該剪頭髮了。
那天姊姊和妹妹順從就範，頂著一頭永遠留不長的頭髮，表情木訥。然看見她們頸後那道崎嶇的黑色階梯後，我噙著眼淚抵死不從，遂與母親展開一番追逐。她沒料到這般忤逆，怒火高漲，伸手抓攫我的衣領，拉扯間剪刀畫破她的手，滲出鮮血，母親頓時面露凶光，一回神一個熱辣辣的巴掌已落在我的頰上。眼耳頸倏地發燙，體內宛若有一個炙熱龐大的鐵塊膨脹著。母親氣呼呼地走開，我則保全了自己的髮。
大學時第一次染髮，父母見了面帶慍色：黑頭髮不好嗎？愛作怪！爺爺更是勃然大怒，他認為染髮是學壞的前兆，用令人驚懼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腕，逼迫我染回原本的髮色。其實爺爺也染髮，染黑。他童山濯濯，還會用一種黑色油膏塗抹在光禿的頭頂上，以色面偽裝髮量。爺爺過世後，我斷斷續續染過頭髮，家族中不再有人反對，因為他們也在這條路上。
父親的髮量日漸稀薄，白髮增生，母親開始幫他染髮。
父親打著赤膊坐在板凳上，身上掛著一張挖洞的報紙，讓母親用梳子刮染他花白的髮。一股刺鼻的氣味誘發父親的不安，染劑停留不到十分鐘他就奔去浴室沖洗，髮色深淺斑斑不盡理想；母親為此多有埋怨，叨念打理頭髮這件事父親總不當一回事，她常催促父親去理髮，他也置若罔聞，兀自咕噥：剩沒幾根毛了，剪不剪都沒差啦。
父親的髮步上爺爺的後塵，外出時無論白晝黑夜他都戴著帽子，我突然想到黑色油膏與帽子之間的互置性，父親如此排拒剪髮的原因，是否是不想卸下最後防備，暴露出折損嚴重的髮，還得面對他人的眼光和自己的介意？
而我也發現，一直支控家人髮型的母親在浴室的時間愈來愈長，且異常安靜。後來在洗臉盆上看見凋零的遺跡，才知道，原來母親時常握持一支小剪子，在鏡子前仔細挑揀白髮，用利刃了斷她的在意。
時光荏苒，我和姊妹早已獲得頭髮的主導權，父母卻顯得無所適從。我們看著彼此和自己的髮，氣焰削弱，各懷心事；也許，我們都還沒準備好，面對由歲月操刀的造型。●
【評審意見】
歲月催人
◎陳列
由剪不剪髮、染髮，以及母親躲在浴室裡挑剪白髮的事，觸及了人的自主與不由自主之間的角力與爭執，尤其是對歲月催人老的在意與抵抗。文末輕輕的唏噓感喟，是一個有聚焦的收束，頗為動人。全文語氣自然，敘述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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