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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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雨:作品三號】井邊 - 上

2015/01/13 06:00

圖◎王樂惟

◎黃錦樹 圖◎王樂惟

好久沒下雨了,橡膠樹提早落葉。風來時,大而乾的枯葉喀拉喀拉地翻滾。

阿土一隻手撐著腰,眺望遠方,與鄰園接壤的那片茅草坡。那兒常常突然冒起火來,聞到煙時火勢一般都已相當驚人,必必剝剝地蔓延開來。樹下的枯葉好似在等待火,隱然有股燃燒的欲望。如果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焦味,必然是哪裡著火了。

大女兒阿葉七歲,開始上小學,識得一些字了。短短的作文裡,也會懷念早夭的哥哥了。「我想念哥哥。爸爸把他埋在園裡。」還好及早發現,母親警告她不能那樣寫。老師去報警爸爸就麻煩大了。政府規定屍體只能埋在公共墓園。

「那樣想念他才可以隨時去墳頭看看他啊。墳場太遠了。他在那裡離家人遠,太孤單了。小葉乖,以後別再寫這事了,這是我們家的祕密。」

阿土在園裡倒是找到過幾個老墳墓。墳墓的存在讓他感覺這片林子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

兩個有明顯的墳龜,從形制來看,是華人的墓沒錯,但墓碑上的字已難以辨認,至少有百年了吧。另一個可能是馬來人的,垂直種在土裡。

那是辛找雞絲菇時,在一座土墩上不小心發現的。日頭雨後林中有些地方會長出雞絲菇。一旦發現下雨同時出太陽,雨一停辛即提著籃子奔向林中,沿著上次發現菇的地方逐一搜找。他記得所有出過菇的地方,哪座土墩頭、土墩側,哪個枯樹頭、倒樹邊,哪棵大樹下,就像他知道它們的家似的。時候到了,菇的孩子們就會從土的深處小心翼翼地鑽出來。有時去得早了,它們灰白色的傘頂會輕輕地把土表或枯葉頂開,好像從底下偷窺這世界。剛出土時是個小尖頂,爾後逐漸伸長、張開,長大。有的品系會長到巴掌大,傘柄也有拇指粗。但最好吃的是那些永遠長不大的,連傘帶柄炒起來蜷縮了不過一點點。

阿土常讓孩子獨自在林中搜找,反正總是會有一隻狗陪著,不是丹斯里就是敦。有時可以採上一大籃,夠做一家人吃兩餐的菜;但有時只有一、兩朵,那只好讓他獨享,微油煎了,很珍惜地以湯匙一點一滴地剝開來吃。他也有分享的意思,但妹妹並不稀罕。

辛會辨別,主要就是認那味道,摘起來,或俯身聞一聞。有時不是那麼確定就會請父母幫他確認一下,竟未曾摘錯呢。開始時辛央求母親以小洋蔥油熱火炒給他吃,後來自己也學會了,他覺得那嚼勁比雞肉還可口。有新鮮木耳也摘的。但木耳就比較常見了,不論是黑木耳還是白木耳,雨後枯木上常有的。

辛常赤著腳在林中到處跑,他喜歡腳板和泥土接觸的感覺。尤愛讓腳踵陷進軟土裡,因此常一腳深深地踩進朽木爛盡後的樹頭洞。阿土常警告他,小心別踩到毒蛇或蜈蚣。有時腳板處處被橡實殼刺傷、厚皮裡留下一小截尖刺,得就著午陽以針剔除。白蟻穴是經常踩到的,土一軟,一個坎陷,力量掌握好就不致把它踩扁。挖開,是拳頭大的小小蟻窩,軟軟地握在掌上,眾多瘦小的白蟻在那網洞狀的進進出出,兀自忙碌著。那時的辛之於那些小小白蟻,是不是也如巨神那樣地掌控了牠們的命運?

阿土總是叫他看了後就把它埋回土裡,雞絲菇可是從那裡頭長出來的。辛不曾傷害它,就像朋友,有時也會想念。想念時會去把它挖出來,看一看,朝它吹一口氣,好像跟那些小白蟻打個招呼,再埋回去。母親警告說,千萬別把牠們帶回家,會把整間屋子都吃掉的。還常建議辛,那些白蟻挖來餵雞剛好,母雞可以帶著小雞學一學。總少不了新的小雞孵出來,雞舍裡,黃梨叢裡、茅草叢中,一陣子沒看到如果不是被石虎、四腳蛇拖走,就是孵蛋去了。

辛也喜歡小雞,會找蟲,以及枯枝腐木上的白蟻給牠們喫。但土裡的白蟻不行,牠們守護雞絲菇。

然而有一次,辛的腳後跟一陷落,就聽到「喀」的一聲,感覺有什麼薄薄的東西被踩碎了。即使及時收勁,還是來不及了。感覺那東西比蟻窩來得硬些,也比較乾。撥開泥土,撿得若干碎片,看來像骨頭──林中不乏野獸的骨頭──即大聲喚父親。阿土拿鋤頭把周邊的土挖開,挖出一個大洞,就看到一個頭骨連著脊骨,已經發綠,看來是人骨。即把它埋回去,搬了數十顆大小的石頭疊在上頭,撚香要求辛給它磕頭跪拜賠不是。向它訴說他不是故意的,誰教土表毫無標記,以後初一十五會給他燒香、大節日會給它拜生果雞肉云云。但這事難免讓阿土心裡留下疙瘩:孩子會不會就是因此而遭逢厄運呢?一腳踩爆人家的頭蓋骨呢。辛出事後他更確信是如此了。可那時沒想那麼多,只覺得那麼容易被一個小孩子踩破,那頭骨一定是非常久以前就埋在那裡,早就投胎轉世輪迴不知幾回了。但聽辛描述那不小心踩破時的爆裂聲,他心裡就像被扎了根刺,腦中浮現的是,雞蛋被敲破時蛋清湧出那瞬間的形象。

辛也曉得在林中尿急,拉下褲子時,要大聲喊「閃」,以免冒犯了閃避不及的土地神。

那個下午,阿土又專注地為那艘魚形船上漆,每一個刻痕,每一處轉折,每一片鱗;略微有蟲蛀處更是以漆深漬,起了毛邊的則以砂紙磨平之。時間有點沒拿捏好,看到日光有點偏斜即匆匆忙忙地出門去,也沒確認辛究竟跑到哪去玩了。他依稀有問過妻子,妻說:我看他拿著畚箕提著桶往火車路那邊跑,多半是去抓打架魚了。孩子出門前應該有跟他打過招呼的(「爸,我去掠魚。」),但他太專注了,頂多也只是唔了一聲,重複叮嚀:水深的地方不要去。況且啣著的菸斗煙燒得很大,有時會把自己也燻得有幾分恍惚,沒注意外面的聲音。

為了抵消失去而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也三歲了,已經很會講話,也乖巧聽話,但,總覺得她沒有辛幼小時的伶俐,辛的伶俐帶著幾分冷靜。況且,是女兒呢,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到底沒有真正把辛給生回來。香火還沒有著落。報生時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把辛的名字給她。後來還是決定暫且保留下來,給了她另一個名字。但辛的死亡一直沒有向政府登錄,只向學校那裡推說他搬到別州去了。但遲早還是可能出問題。還好時局亂,有關單位沒心思管這種小事。

妻還想再努力,總以為孩子幼小脆弱的魂只怕還在人間遊蕩,應趕快給他個軀殼,晚了只怕投生別處去,或退而求其次地投身為其他動物,就更認不出來了。

但阿土原本還有幾分猶豫,畢竟每生一個孩子都加重不少負擔呢。但夜晚太涼了,妻的憂傷讓他心疼,她的引誘更令他難以拒抗,「把種籽都給我吧。」每回她都楚楚可憐地哀求著。就這樣她接連生下三個女兒,子、午、末,眼下妻又懷孕了。

辛入土那個月伊就受孕了。辛過世未滿週年,為了辛而生的孩子就誕生了。

甫從產道辛苦地擠出來,母親一看孩子,就搖搖頭。因此孩子滿月後不久,剛坐完月子,她竟然又懷孕了。在那年的末尾,又生下一個女兒。這下阿土自己也被嚇到了,突然多出兩個孩子。還好長女阿葉非常懂事,妹妹生下不久她就曉得幫忙換尿布洗尿布什麼的,雖然她自己也很小,不足五歲。但阿土因此而禁欲了大半年,後來實在拗不過妻子,又讓她懷孕,哪知又是個女兒。妻的臉色明顯地難看了,脾氣也暴躁多了,伊竟怪罪起丈夫來──好像是他故意給了她母的精蟲似的。阿土因無言而漸漸沉默了。他早就向妻子聲明他也很喜歡女兒,但如果孩子多,到時只怕養都會有問題,遑論栽培了。末取名末,就表明不想再試了,阿土且要求伊結紮,但伊不肯,於是他說他自己要去結紮。妻哭著要求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再不行伊也只好認命了。伊多半還是想到傳宗接代這樣的事,而不是別的。

但阿土真切地盼望這回辛的魂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但他也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下一次了。之後他真的毅然去醫院「綁」了。他想,也許體貼的辛早就,或一再地化為女兒回來了。子滿週歲時說出的第一個字竟然不是爸或媽,而是鳥叫聲一般的哥、哥,令他們非常吃驚。冷靜時猜想,那多半是阿葉的詭計,不滿五歲的她或許竟猜透了父母的心思。她也常說看到哥哥的影子出現在樹林裡,在樹後,半露半藏。

阿土嫂在廚房裡忙時,常遠遠地瞧見丈夫就在兒子埋骨之處踱來踱去,在那裡跟什麼人說話似的──也許每天都在跟死去的兒子說話吧。好幾年了。那墳就在那疑似馬來人的墳旁,是怕他寂寞吧。也壘了大石頭,是怕有飢餓的野獸會來挖,也怕自家的狗去亂掏亂扒。

阿土多次提到,他答應了兒子要帶他登上那魚形舟,帶他深入那片沼澤去釣魚;或沿著河,到下游的馬來村莊。有好幾回,他甚至動念要把船燒了,燒給兒子。但阿土嫂堅決地阻止了,「辛不會希望你那麼做的。」伊心裡真正想的沒說出來:這船美,堅固,看來不是個普通的東西,將來多半可以賣個好價錢。

辛過世後的那幾個月,睡夢中的伊總會驚訝地發現阿土沒在位子上。有時床都涼了,有時熟睡中隱約聽到開門聲,沉重的腳步聲輕輕地離去。伊當然知道丈夫去了哪裡,也知道不久後他會帶著一身菸味回來。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從門口或窗口,都可以眺見他在孩子的墳前徘徊踱步。他像是在夢遊,但也不確定是否真的夢遊。那時阿土每餐都吃得很少,每每扒兩口飯就說飽了,很快就瘦得臉頰凹陷了,也變得很不愛說話。就那樣過了大半年,那時伊鼓著肚子,想說把辛懷回來了,就讓他隔著伊的肚皮和孩子說說話,敘述他的思念。但他也只是靜靜地把耳朵貼著伊的肚皮聽伊的心跳聲,和腸子裡的聲音。

他說他常夢到辛,辛也還是老樣子,只是身影愈來愈淡,愈來愈像是幻影了。

他說辛還在這園子裡。就像平日辛陪他們割膠或鋤草,大人忙大人的,小孩玩他自己的。

有許多時候,辛不在他們的視線內。有時在一棵大樹後剝開老樹皮,找剛孵出的雪白的幼蠍或小蜈蚣;觀察灌木叢的蜘蛛和牠們千變萬化的網;抓豹虎(跳蛛)玩,或者爬到樹上去遠眺。或到哪條水溝邊去觀看清澈流水裡巡遊的魚──總是衝來衝去的藍線魚,有老虎斑紋的老虎魚,泥鰍,兩點馬甲,及許多不知名的。還有蜻蜓的幼蟲,蝌蚪,真的或假的打架魚。辛最愛打架魚了,抓了好些蓄養在玻璃瓶裡、鹹菜瓮裡。水裡有時還會出現生性謹慎的鱧魚,但母鱧魚會帶著一群橘色的幼魚,看到小魚就知道近處必有母魚。牠常就因為那樣被抓來殺了吃。但那樣的母魚一般都不大,不足半斤,是母魚裡的生手。

但辛那樣的「不在」,只需一聲叫喚就會把它取消,只要回個聲音他們就安心了,知道他躲在哪裡。多叫喚兩聲他就會火速出現,他不是個會讓父母擔心的孩子。除了那一次。

伊很覺心酸,女兒接二連三地生下,阿土卻好像更孤單了。家裡就只剩下他一個男的。男人好像跟兒子比較有話說。伊想起自己的父親好像也是那樣的。再生不出也許只好到親戚那裡去抱一個回來──或拿一個女兒去交換。但他會接受嗎?「把他生回來」的謊言那時不就戳破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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